第二十回 游神
从云深家出来,我依旧怀着对她的一点怜惜,对我来说,女人的泪水像岩浆一样危险。我只是希望她走下一步的时候,能听从自己的内心;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在与她的对比中感觉到任何优越,我觉得优越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没什么不一样,都在困惑之中。这世上有我不敢做的事,可是我还没有摸索到是哪件事,因为我没有处在一个不得不做的境地,世俗的幻光让我逃避那个境地,只有在最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偶尔明白,我对我畏惧的一种状态却心向往之,但是线索总是断在这里,有一种常识——或者说有如洪涛般的别人的声音——在淹没我。
此时我们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上官飞打了几个嗝后,酒完全醒了。他抬起右手,发觉它已经恢复到收放自如了,他走到一户人家的泥墙旁,不知哪来的一股火气,照着墙就是一拳,咚的一声,打进一寸深去,土渣子飞的到处都是,他看到自己手上渗出的血,没有再打第二拳。
“去哪?”张三意识到我们不能这样一直走。
“戏台!”上官飞凝着眉头说道。
我想了想:既然天还没有黑下来,我们就有足够的胆量去那里闲逛。
唱戏的人都已歇了去吃晚饭,只留下一些桌椅在台上,昏昏暗暗的,点着几盏油灯;而到了晚上,会有更多一些灯点亮,尽力把台上照得明亮。黑洞洞的旧戏台旁,不知是哪个贪玩的家伙,给龙须柳上也绑了红布条,乌黑的千万缕枝条随风而摆,神秘的黑影像森林一般错动着。
我悄悄抬眼看树顶,除了墨蓝色的天空什么都没看见。
有一些人匆匆走过——散了工的泥瓦匠都骑着马,要赶在日光收尽之前回家。我想到我的父亲,以前太阳落山之际,我就坐在墙头等他,直到一切都看不见,他回来后,家里点起蜡烛,在暗淡沉默的气氛中,他有意无意的对我说,不能总这样等待,等待别人就是浪费时间,因为猎物是不等人的。我们的祖上是打猎的,凡背负此姓此血之族人,都注定......
我们三个并不算胆子大的,因为那边早有几个老头,蹲在落日的余晖里下棋。上官飞就过去站着观棋,这时我才发现,老头子下棋与年轻人下棋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跟云深下棋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而老头们下棋则不同,他们是真正的“下棋”,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每一步棋为什么要那样走。他们全神贯注,而不像我们三个左瞅右瞅。至于那墨蓝色的天空,即将逝去的残阳,凝视着我们的黑洞,和如同鬼怪呼吸的微风,他们全然感受不到,或者说不屑一顾,我觉得他们有一种多年沉淀下来的镇定——他们知天命,知生死。以前曾听闻太爷的爹得了绝症,常人只敢在偷偷幸乐,可是十字路口的这些老头们,闻之皆开怀大笑,众口哗然道:“恶贯终究满盈!”
太爷闻之,却未敢仗势害人,只是装聋作哑,酷吏竟然怕平民——他不敢出手,我想是因为他尚不知天命,也不知生死,他弄不清老头们的勇气之源。更为奇怪的是,太爷的老爹,不久突然好起来了,每天还可以出去遛狗。但是为了躲避这些白眼,也自觉的拐到村边野外去。正中那句“人无恐骇,恶刑不敢强加;耽于畏惧,不幸便要缠身。”
天色越来越黑,棋子上的字迹都已经看不清了,老头们鏖战正激,对弈双方只要用手指一模就知道是什么棋,而那围在旁边的三俩老头,只要一听落子之声,就知晓哪枚棋走到哪条路上。
“咱们回不?”老三悄悄问。
我已经看不清张三了,就好像他正逐渐从我面前消失。我心中不安,暗想:该回了,难道等戏台上开戏啊?那可不是给我们看的!
我目视上官飞,他正盯着棋盘另有所思,他浑身模糊,但是眼睛里有一样金子般的东西,像风拂到木炭上,红了一下。我们都明白了——他打算留下来看戏。
“为啥?”张三问道。
上官飞依旧盯着棋,嘴里说道:“因为我是未来派,是要干大事的,是不是?现在这里就有一个机会:你们见过鬼长什么样吗?没吧,人一辈子总会有这么一次机会的,哥们算看透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是不是?“
“别说话!边去!”一个老头恶狠狠地凶道。
上官飞乖乖的挪了身位,继续低声说:“等待就是浪费时间!我在山外面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老拳师,打拳那叫一个厉害——他推着一车粮食,遇到几个混混,然后一拳一个,打飞好几丈!我就去求他教我。他让我耍了几个招式,说:我已经不适合练他的体术了,因为我的骨头在一年前刚好完全成型了。他和哥们说:你为啥不早来,我正想把这门手艺找个你这样的人传下去!唉,你能理解吗?哥们那个难受呀......“
我并不觉得他是想要把握机遇,我认为他只是不甘心今天受挫于一个看起来比他弱的多的人,云深的话也的确刺痛了他。他不是要证明自己是未来派,他是要验证自己是未来派,因为他动摇了。试炼是个好办法,它可以度量人的能耐,甚至可以摧毁人格,让人重新发现并且改造自己。
上官飞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带着点......狂热。
张三低声说:“你没必要因为别人缺乏教育就怀疑自己。”
好在这里还有阅历丰富的老头;上官飞想要的,只不过是见鬼,好吧,只要有一丁点惊人的见识,我就有理由拉他回家了。
于是我开玩笑说:“你要是想过瘾,你也闹个鬼婚算了!这样吧......”我凑近他,压低声音说,“这几个老头还不回,八成是要留下来看戏的,只要他们散伙,咱们就跟着回,行不,莫再逞英雄,拳头打在墙上不是照样出血吗。”
他迟疑了一会,道:“是不是......行!”
于是我三个就不回了,随便看看棋,等着上面开戏。风里就只有棋声。
“啪”,“将!”
“啪”,“哈哈,能将住吗?”
“啪”,“你说将住将不住,你说将住将不住!”
“哎且慢…...我好好看看啊......让我好好看看......“
一个抽旱烟的老头可能蹲累了,站起来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然后一扭头,看见我们三个还没走,大吃一惊,满目惊慌,赶紧拍了拍另一个老头的肩膀,然后抬起手指向老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老三怎么了,让他这么吃惊。
老三则顺着老头的手指回头望去——我才明白他指的不是老三,而是老三身后......
老三的身后!我们几乎是同时回头望去。
我立刻呆住了:一个四五丈高的巨影,赫然出现,扶着旧戏台的顶子,一步就跨了过去......然后大胯一迈,没几步就消失在的戏台的遮挡之中!这是真的吗?这时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所以我断定,看见这一幕的只有我们几个。
须臾之间,巨人现身又消失!
那是否只是灯光映出来的什么影子呢,因为我看见的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没有具体面目,甚至那个高塔般的身形,在一闪而过中都身量纤纤,模模糊糊。不......没必要骗自己,灯火根本照耀不出那样的影子……那就是一个巨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巨人,一个有四肢的黑影人,就在刚才,从我们面前路过,又跨过旧戏台,匆匆而去。
我眼睛都不敢眨,继续盯着那个方向,期待他会折返,让我一睹真颜。
这时,耳边响起了两个老头压低的声音,说的很严肃但是不慌张:
“嘿,看见没?“
“嗯……游神?”
“八成是喽,啧啧啧,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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