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我又要搬家了。换另一个房子，另一个房子是要新搬进去的老房子。

经常的，时间上的错位总给人带来空间上的错觉。比如说，在每次要换房子的间隙，我总是做一场又一场梦，梦里的人都是故人，事都是往事。

虽然最难忘却的是故人诗，但是梦境里，却连故人的脸都看不清。

熟悉的却是一个个场景。

我从初一就开始住宿，镇上的中学，学校旁边的村子，几个人睡一起的大通铺，一人一米左右宽的被褥，在被褥和被褥的接茬处，是凸起来的，经常睡一觉起来觉得背疼，原来整完都躺在不平的两个被褥夹缝处。

又想起了刚上初一的时候新买的那个单肩包，那是第一次买单肩包，黑色的，其实也就十几块，对于一个从农村来到镇上的小孩子，带着点自以为是的酷，还不知道这种劣质的布料洗过水之后就会一点点褪色，水全变成了黑色，看不见盆底的图案。我的背包里，装着几本书，一个笔袋，几个本子，就有点重了。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好像也根本不需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很开心，无所事事的开心，不爱学习，装书回宿舍只是做做样子，扔下书包就跑出去吃米线，那家的砂锅那样好吃，每周日来宿舍就要一起去吃一次，很有仪式感。记得是冬天，吃完后天都黑了，去精品店溜达，很小的一家店，却总藏着看不完的新东西，还有它隔壁的书店，也很小。

那时觉得全世界就这样子了，每天开开心心的，也没想要看看更大的时节，对更大的世界没有想法，只想和现在的朋友待在一起，一周吃一次米线就是最大的幸福。离考高中还好远，生命中需要难过的事情好多但都好小。每天早起不是去读书而是去食堂吃第一碗泡馍，据说去得早汤会浓稠一点。

闲的时候翻看那时候的日记，每一次的难过都歇斯底里，但却是那样小、那样微不足道的事情呵。

高中还是住校，住在学校，还是群体生活。八个人一起住过，也有六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忘记了，只留下了两本日记，翻也懒得翻。日记里密密麻麻的字，想表达好多东西，当时是怎么想的呢？那样自卑的一个小女孩，看到同伴用二十几块的唇膏都要羡慕好久，听到同学初中就坐火车出门旅游过了，又是沉沉的低下头去自怜。

关心成绩，即使成绩不好。

没有想过要考大学，考什么样的大学，要学点什么，只是想着不要比现在累就行，比现在开心就行。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除了年龄在慢慢增长，其实快乐和状态都是慢慢递减的。

高中说结束就结束了，我从来没有怀念过往昔时光，反正就是生活，就是随便过嘛，就是一直往前走，没什么特殊的。

没有什么可是。

大学时期，依旧没多大变化，住校，住在群体宿舍。室友来自五湖四海，不再是周围村子的同学，不再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大家的往昔时光都太不一样，比如说，有好几个同学是第一次过群居生活，比如说，有一个南方的同学看到冬天下雪开心得要疯了一般，又比如说，有一个同学小学就开始打电脑游戏。可大家又有相同的地方，同样的青春，平淡无奇的少年时代，很多很烦的作业，莫名其妙的说说记录和留言板。

我依旧自卑，因为自己没见过世面，没接触过这么多不同背景下的小孩子，没出门旅游过，没看过任何一场演唱会，没谈过一场恋爱，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

苍白的青春。

大学四年，大概是我成长最快的阶段。因为学业不再是重心，脑子里想的都是自我建设，我要做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朋友，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从来没想过要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要买房子，什么时候会买房子，什么时候有自己的小家，和过去都不一样的，有自己的空间。

大学还是自命不凡的，哪怕成绩倒数，多次补考，坐在自习室依旧异想天开，反正会有出息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出息，至今想不到边际。

结束总是莫名其妙又有章可循的。

匆匆毕业，把东西都收拾完后，宿舍空空荡荡，站在地板上，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一，还是十几岁。刚要开始群居生活的小孩，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等着家长过来叮嘱几句，然后自己乖乖地点点头，照做就行了，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时间开始错位，空间感也改变了。每次想逃避的时候我总是放空，好像不想去面对就能真的不用面对似的。

可总要走出校门，总会脱离群居生活，住进某一个房子，依旧不是自己的房子。

可这不是一直盼望的吗？

工作之后，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不再和别人共享同一个空间，不想吃饭就不吃，想赖床就一直可以一直赖着。

可是房子依旧不是自己的，一直都是寄居的。

不能再墙上随便挂东西，不能把家具搬来搬去，不能出门的时候不锁门，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时候，我躺在房子里目空一切。什么时候才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妈妈的，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只是自己的，自己的财产，明明白白写着。

它让你居住。等你打开灯照亮它，等你做饭发出的香气诱惑它，等你靠在沙发上展示自己的脆弱和需要，等你躺在床上向上伸展腿隔空踢踢它，等你站在浴室沐浴时随便哼唱的歌曲逗逗它。

它不再变，不再让你搬家，不再带着行李走在路上，站在地铁上，坐在出租车上，随时要注意站牌，随时要等待着下车，随时要留意，不要剩下自己。

它在某个城市或者某个县城的某个地方等着，等着你搬进去，然后就不再想着搬家，不再计算着下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不再和房东纠缠，不再因为一点点钱就随时调整表情不让自己哭出来。而是笑，不管什么时候，都去笑。

我又要搬家了，这是第三次。新搬进去的旧房子一直在那里，它又经过了多少个房客？或许，它也想安定下来，不要搬来搬去啦，它对每一个房客说，张着大大的无奈的嘴巴。

每个房客都想安定下来，每个房客都张着大大的无奈的嘴巴，不要再搬来搬去啦。

房子听不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