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街檐，冷雪映照
“啊！我就知道，你准定就是昆仑山上的弟子！”
那藏女似是为自己心中有猜到这一点而高兴，忍不住“噗嗤”笑了，稍后又略带羞赧地说道，
“因为昆仑山上的人，他们全都是飞来飞去，见不着影子的高人。
在我们这儿啊，大家其实都好害怕你们这样的人呢！可没想到，今天认识了你，你反而比我们还来得紧张。”
血龙闻言，脸颊立时更红得透彻了。但他却仍旧不怎么服气似的一抓后脑勺，期期艾艾道，
“谁，谁让你们害怕啦？又谁，谁又反倒更紧张啦？我、我只不过，只不过刚才，刚才没想到你，你也会讲和我们一样的话语。”
这副越解释便越加拘束的窘状，让那藏女忍不住又是“嘻嘻”一声笑喷了。可她却赶忙又掩住小嘴遮掩自己的奔放，并随后致歉道，
“嗯，是这样吧。大概是我误解了。很对不起呀。”
血龙见她如此体谅，并适时地用歉意完美化解了自己本已愈发积重难返的尴尬，当下也赶紧摇头说道，
“嗷……没事，没事的……”
言外之意，还想在多说点什么来表现一下言语的风采，用以向这名心地善良异族少女证明自己其实并非就那么的笨嘴笨舌。
心中想法虽好，怎奈竭力搜索枯肠，一时半会儿也是在想不到有什么足够出挑的言语拿来自我表现。
迟疑再三，看着那红马围绕红衣少女身边嚼着料秣还撒着欢的热情劲头，血龙忽然心中一动，赶紧说道，
“这匹马应该还有些用处的——你们大概总能用它来做点耕地、驮运、放羊什么之类事情的吧？
嗯，谢谢你给红马喂草料吃啊，这位、这位、嗯……姑娘。那这匹马，这匹马那就送给你吧。”
另外几个藏女中，也有能听得懂汉人言语的。当听到这里，她们即刻就发出一声兴奋的惊叫。
那些听不懂的就去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于是叽叽咯咯地开始对同伴解释个里原因。
如此这般地比划说解之后，顿时又换来了这群小伙伴们另外几个成员一致的欢呼声。
“这不行啊，礼物太过贵重了。而且我们是不能随意乱要别人的礼物的。”
对方的豪爽和同伴们的起哄，让与血龙对话良久的红衣藏女忙把头一顿急摇。接着，她又忍不住似的问道，
“血龙，你为什么要将它送给我呢？我才刚刚遇见你，你也是刚刚才见到的我。说起来，我们可还只是互相不太熟识的两个人呢。”
话到这里，略微有半刻的停顿，红衣藏女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血龙。之后，她方又继续说道，
“如果你不说出个为什么来，我就决定绝不要收下你这份礼物！”
血龙认真思想了一下，兀自想不出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只得又挠了一下脑门，闷闷不乐地说道，
“这匹马，虽然它不是个千里良驹，可也算得上一匹少有的好马啊。你、你为什么就不要呢？”
“我，我当然也很想要有一匹好马啊。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帮忙做很多单只靠人所做不来的繁重的劳动了啊。
能够拥有一匹健马，对于一个牧民家庭而言，真的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有时候真是省力又省心，让人能够更快更好地去完成更多的事情。
可是，如果你无缘无故地，就要把它送给我，但却又没有一个让我可以接受的理由的话，即使明知道它对我的帮助将会有多么大，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辞掉。”
红衣藏女的话让本已愁云笼罩的血龙顿时更感到倍伤脑筋。
只见他头疼也似地猛力搔了搔脑袋瓜子，又想了想，怀揣着一腔满满的诚意道，
“姑娘，我从看你捧着草料喂马的时候时，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很为难得的好心人。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决定将红马送给你。
照实说起来，这匹红马它其实也并不真正是属于我的财产。毕竟我也只是今早上下山的时候，恰好在路上碰到了它。
当时它真是又冷又饿，在雪地里拼命挣扎向前。可是雪海茫茫，它未必就能走得出去，我担心它后来会出事，竟瘐毙于此冻土，就牵着它一路走出了雪谷，来到了这里。
以上陈述句句都是实情，所以，姑娘，虽然它其实并非为我所有，但仍请容许我擅作主张地将它送给你。
而如果你不愿意管它，那么对于它可能即将面临的遭遇，我也就这里都实话实说了吧
——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周围都被风雪封锁，如果不将它送给牧民人家喂养，它即使被领出了雪谷，但最终仍将难逃一死。
所以，好心肠的姑娘，假如你狠心不愿收留它，它很快就会死掉的。”
那藏女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反问道，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带到山上去呢？”
血龙忙说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啊。我现在正值下山有事，可不是要上山呢。而且我要去的地方还有很远，一直牵着它走也太不方便。
还有……就是我将它带到山上去，除了能养活它之外，也没什么使唤处。那样还不如就让它继续留在你这里，真的可以帮忙做很多事呢！”
“那，好吧。”
藏女答允得并不犹豫，但却目光闪闪地看着血龙，
“我答应收领它，帮你照顾它。可是，却并不是当做一份礼物那样子把它接收下来的。因为，因为那样的话，你目前的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
这姑娘，别看那反应慢吞吞的，嘴上的花样可还真不少。但血龙哪里管你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又什么够充分了又什么又不够充足的。
管你心里怎么想，到底当接受礼物看待还是当不接受礼物对待？只要替这红马安置到一处人家，那于他便就是万事顺就，春风和煦，上上等大吉大利了！
因此他当下不假思索地连忙点头道，
“好说好说，多谢多谢了。”
那红衣藏女却狡猾地笑道，
“可是，我也是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啊？”
血龙一愣，茫然问道。
藏女眨了眨眼睛，快速地说道，
“我要你常常来看看它，好不好啊？”
“噢，那没问题！”
血龙如释重负，拍着胸口做保证道，
“我血龙向来说话算话，最最讲信用的！”
他似乎颇多感慨地走到红马旁边，拍拍它的背脊，叮嘱道，
“嗨，红马啊，从今天往后，这位姑娘她，就是你的新主人啦。我可告诉你呀，你一定要乖乖听话，不要欺负人家人好又文弱温柔啊。”
那姑娘也走到红马的身边，听着血龙对红马的说话，宛然便是真情流露曲径通幽，一种对自己迂回展开的变相赞美。
虽然心知他其实并非刻意为之，她脸上仍不自禁地又挂上了恍惚兮微微羞涩的甜美笑意。
这时，那红马却掉头冲血龙怒甩了个响鼻。只是它却不会说话，血龙以及少女他们，就自然也不懂它的意思。
“呃，姑娘，真的谢谢你了。”
血龙于静默中琢磨了半晌，终于又憋出了这么一句郑重的感谢致辞。
那红衣藏女倒为此显得很受用，嫣然笑道，
“不用谢啊。”
血龙却似乎若有所思地，突然自顾自点了点头，脱口说道，
“啊，对了，我还要急着赶到玉隆镇去呢！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得马上赶路了。告辞了！”
他小子这厢可是说走真就走，快步冲到河边，腾地一跃而起。话说完毕，人也已经飚到了对岸去了。
红衣藏女不料他竟然去得如此快速，等追到河边沿时，血龙已在对面稳稳落定。
情急之下，藏女挥手喊道，
“血龙，你、你、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呢？那到时候你要来看红马，你又怎么找得到我？”
血龙听她语声急切，心下紧跟着也一咯噔。脑海里也适时浮现出那藏女清秀姣好的容颜来，额头上也如同呼应般地渗出了一层汗珠。
于此刹那，他心腔陡地发紧，头脑里随即变成一片空白。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同时对他放声大喊大叫：
她要告诉我她的名字，她要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好着急啊，好着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紧张开来，双手手心顿如攥了两把冷汗，脑子就跟进了水似的。
只见那厮硬生生地杵在了原地，尽最大努力控制着慌乱的情绪，费大力方好不容易勉强平息住形同野马般纷纭驰骛的小激动。
即令如此，却也没能来得及平息他那股子腾空而起翻涌上头如影随形的愣劲，
“我，我还、还要找，找你做什么？”
话一说出口，他又发觉太不对劲了：
咦？这完全就是口是心非了好嘛。
但他一大老爷们，也不能随便地改口啊。没奈何，只得在心里痛骂自己犯浑欠抽，脑子还搭错了根筋。
那藏女听了他古怪的回答，也是立即神情大变。
就好像马上要失声大哭一场似的，她用几如喊叫的声音控诉道，
“你自己刚刚答应过的，你说以后会常常来看马的！怎么这么快你就全忘掉了？你难道就是个大骗子？”
姑娘楚楚可怜的声声呼唤，音量虽不大，却仍剧烈如霹雳雷霆炸响耳边，令血龙大为痛惜又备感焦急懊恼。六神无主之际，他慌忙又“噌”地跳了回来，猛摇着双手否认道，
“不是不是，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刚才。但是我，我……大概是因为时间逼迫，怕耽误了要去玉隆镇办的事情。所以才，才……真是对不住了。”
那藏女见他重又跳了回来，知道他适才的话不过只是无心之失，心神大定，对于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解释，也根本就不再在意，只是问他，
“那你以后还是会来的，对不对？”
血龙忙信誓旦旦地点头道，
“是啊，我说话算话，一定会来的。”
然后，这浑小子突然就低垂了早已涨得绯红的脸孔，压低嗓门，细声细气地问道，
“姑娘诶，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藏女此时也感到有些羞涩，就把头又低了低，也轻声地说道，
“我叫香木啊。”
然后将手指向那些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女伴们道，
“血龙，她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好朋友，从今天起，也变成了你的好朋友们啦。
你瞧，她叫当曲、她叫扎娜、她叫香日清，她叫尕尔曲。她叫尕娜，是我们这群伙伴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红衣藏女一个一个地介绍着，然后指着与名字相对应的那个人让血龙去认识。
血龙红着脸蛋，一一向她们点头微笑示意，最后才说，
“你们好啊，我叫血龙。”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出来，估计也就是“认识大家真高兴啊”，“希望你们多多帮助”之类的寒暄套语，但他大约是脸皮薄，觉得初次见面，这么地说出来的话也挺难为情的，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香木笑了笑，假意嗔怪道，
“你呀，就不肯再多说点儿？当曲姐姐她们可都是不太满意呢。”
血龙忙道，
“那我……”
“算了，既然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赶紧去做，我们呀，也就不为难你啦。”
见到香木说话时总瞅着自己的那小眼神，血龙心中顿然觉得有点儿奇奇怪怪的。可他终又不谙此中异样究竟是何滋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不加思索，乐呵呵地且一笑置之。
却听香木继续说道，
“那你就快去忙吧。但是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要常常来这儿看马呀。要不然的话，我可就要不依了。
说不定哪天，我还会跑到你们昆仑派的高高山上，去找你质问呢。”
血龙听后好一阵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香木见状，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其实，我才没那么大的力气爬那么陡峭的山呢。啊，你当真了呀？”
血龙点头道，
“是啊。不过你放心吧，我一向来就是个很说话算话的人。”
他突然好像胆子变得大了许多，定定地向香木傻看不已。等注视了好大一会儿后，方才又一拍额角道，
“唉，我真的要去玉隆镇了，再见！”
“再见。”
香木也轻声地念叨了一遍，目送着血龙拨身而起，兔起鹘落间，跳在隔河的对岸。
在对岸深深吸了一口气，血龙回头又冲香木凝望一眼，然后掉头，往玉隆镇的方向快步行去！
这一路约莫奔行了二十几里地，途中又经过了几个小小的村落，方来到了一座小桥边。
血龙过了桥堍，再向前走不长一段小路，就看到一片低矮的房屋，分列成两爿，拖出一条百十来步长短的街道来。
这街道不宽，就像平常大城市里某一条小小的巷弄胡同一样。街道两边，屋檐上的冷雪相对映照着，泛出青蒙蒙的荧光。
这儿，便正是血龙此行的目的地：玉隆镇。
玉隆镇是距昆仑派总坛最接近的一个镇集。昆仑派在这里设有几家请人经营的商号，虽并未正式命名，但也俨然如同一处粗略部署明桩暗卡的隐形舵口。
血龙以前也曾多次往来过玉隆镇，相比途中各处村庄，他对这一片尤其格外熟悉。
当下血龙快步行入街心，径直走到一家半敞开门的米面行前，轻轻拍了拍木板，大声喊道，
“翁老伯、翁老伯，我是血龙。我也下山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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