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的馄饨摊子，是刘瘸子最后一片江湖。
两条长凳，一口锅，摊小桌更小。他驼着背，在烟气里忙活，火光爬在皱纹上。远处更夫梆子响起时，雨点正好敲打油布棚顶，闷，像被水泡过。
“刘瘸子，来碗馄饨！”有人喊。
“得嘞！”老刘头也不抬。只手腕轻抖，肉馅蹦进了馄饨皮，一捏一个元宝，滑入滚水中。水汽蒸腾，模糊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夜深，雨密。快收摊时，有人撞开雨帘，踉跄着跌坐在条凳上。水珠顺着那人衣襟往下淌，在脚下积成小片浑浊。老刘抬眼，昏黄灯影下，是张沾满泥污的脸，年轻，却掩不住下颚旧疤——狰狞，像道深沟，割裂了本该英挺的轮廓。
老刘端着碗热馄饨走过去，汤面上浮着油花和葱粒。年轻人猛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只一眼便死死钉在老刘身上，“刘爷？”声音嘶哑，裹着惊涛骇浪，几乎要将整个油布棚顶掀翻。
“吃吧，”老刘把碗推过去，浑浊汤面上浮着油片和葱花，热气模糊着两张脸，“热乎的，顶饿。”
年轻人不接碗，只盯着老刘那只跛腿，眼神淬了火，“您这腿……是我师父当年‘断山岳’劈的？”他手按在腰间，藏着硬物，鼓囊囊。雨点砸在棚顶，噼啪作响，敲得人心烦。
老刘没吭声，从灶台底下摸出个粗陶碗，给自己也舀了碗。坐下，跛脚在桌下更短了。他啜了口汤，咂摸着味儿：“嗯，你师父的‘断山岳’，有九分火候了。可惜偏了半寸。不然，我这瘸子，早该烂在地底下了。”随即抬手指了指心口，“他想要我的命，我躲开了心窝子，赔上这条腿……不亏。”语调平静，像在说别人身上的旧事。
年轻人猛地攥紧了拳头，“师父临死前，一直念着这半寸！”他盯着老刘，难以置信和妥协在脸上干架，“他说，当年若不是您避开了要害，如今称霸一方的，就不会是‘断岳刀’！”
“呵，”老刘喉咙里滚出声笑，像老驴拉着磨盘，“称霸？你师父到死还念着这点虚名。”他放下碗，双眼浑浊，望向棚外无边无际夜雨，声音低沉，“那年头，你师父要的是名头，是地盘。我呢？只图一碗热汤面，能喂饱几个挨饿的兄弟。道不同，刀就得说话。”他顿了顿，叹息到：“争来抢去，不过都是命，孤魂野鬼的命。”
雨更急了，敲得棚顶噗噗作响，仿佛随时要塌。年轻人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垮下来，眼中戾气也跟着缓缓消散。
“那您……后悔过吗？”
“后悔？”老刘咂摸着馄饨汤的滋味，眼神沉在水汽里，“江湖人，死江湖，不寒碜，更何况只是败了。”他顿了顿，声音像被雨水泡过，“倒是你师父……本不该死在‘塞北狂刀’手里。”
“您……您知道？！”年轻人如遭雷击。
风声里隐隐传来脚步声，像闷鼓，踏碎了雨声。
“来了。”老刘答非所问，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水开了”。他放下碗，手指在油腻围裙上蹭了蹭，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种凝滞，风雨欲来。
年轻人霍然站起，家伙什已然握在手中，赫然是柄分水刺，尺长，寒光映着灶火，绷得像张满弓：“是‘塞北狂刀’的人？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湖路窄，”老刘没看他，只佝偻着背，慢慢站起身，跛脚踩在湿地上，“该来的躲不掉。”说罢竟弯腰去收拾那副油光发亮的馄饨挑子——一头是灶，一头是碗柜杂物。他解开绳扣，双手握住了那根桑木扁担，动作熟练。
脚步声在棚外停住，呼吸隔着雨帘。来人目光如蛇，扫过年轻人，最终落在老刘身上，“刘瘸子？好得很！躲了二十年，原来在这儿熬馄饨呢！正好一块儿收拾，给咱老大当年那笔账结个总！”
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如猛虎下山，鬼头刀挟着风声直劈年轻人面门，刀势沉重，似要将这小摊连同里面的人一同劈碎！
年轻人瞳孔骤缩，分水刺急迎上去。金铁交鸣时，闷哼，鬼头刀力道刚猛，震得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桌凳，碗碟稀里哗啦碎了满地。另两个汉子显然也不是庸手，钢刀左右夹攻而至，刀光织就死人网。
就在刀网收束的刹那，佝偻身影挤入了战团。没有刀光剑影，只是一股熟肉混着烟火的味道呼啸着抡了过来——馄饨挑子！
桑木扁担挟着千钧之力，结结实实砸在左侧汉子肩胛骨上！骨裂声，令人牙酸。那汉子钢刀坠地时，人已像破麻袋般飞了出去，惨叫声划出道弧线。老刘手腕顺势骤抖，另一头灶台带着滚烫，狠狠撞向右侧刀客。那汉子慌忙回刀格挡，“铛”，火星四溅！巨大冲力让他虎口崩裂，钢刀几欲脱手，狼狈倒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小小油布棚里，烟火、血腥、滚烫，瞬间炸开！
虬髯汉子又惊又怒，鬼头刀舍弃了年轻人，带着劈山裂石之势，直朝老刘那颗花白的头颅斩落！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功力，快得几乎看不清刀影，只有刺骨寒意和死亡尖啸！
老刘没躲，甚至不闪不避。沉重挑子往地上一拄，那条跛了的左腿猛地发力蹬地，旱地拔葱，矮身迎着刀光撞了进去！突兀、别扭，带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却又有着羚羊挂角般的刁钻。
鬼头刀贴着老刘脊背削过，斩断了几缕灰白。而老刘那如同枯枝般的手肘，却像柄淬过生死的铁锤，精准无比地撞在虬髯汉子心口，内劲灌心如刀气入腹！
“呃啊——！”
惨嚎撕裂雨幕，不似人声。虬髯汉子眼珠暴突，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泥泞里。鬼刀沉重，“哐当”，溅起浑浊水花。
棚内死寂。唯余喘息粗重，雨水噗噗。剩下的刀客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剧变惊得魂飞魄散，扶起同伴，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中。
老刘拄着馄饨挑子，望着满地狼藉。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年轻人挣扎着站起，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
“刘爷……您……”年轻人声音发颤。
老刘摆了摆手，强行止住咳嗽。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滩烂泥似的虬髯汉子，只把目光投向年轻人，又越过他，投向棚外黑漆麻乌的雨夜，那里仿佛有更深的漩涡在涌动。他咧嘴，似乎想笑，却只露出满嘴黄牙。
“小子，”他声音嘶哑，带着寒气，“看见没？江湖人死江湖里，不寒碜……可死在这馄饨汤味儿里，憋屈！”他忽然弯腰，用尽力气将那副沾满泥泞血污的馄饨挑子扛上肩膀。一瘸一拐地朝着与城隍庙相反的方向走去，直至消失在泼天大雨深处。
年轻人僵立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柄分水刺。地上，只留下那滩渐渐被雨水冲淡的血迹，和散了架的碗柜杂物。
城隍庙前，满地狼藉，如同大地裸露的筋骨——它曾经盛过滚烫热汤，如今载着无边雨水，和两个背道而驰的背影。
原来江湖路窄，窄到不过一碗热馄饨的缘份；江湖路又太宽，宽得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这碗烟火，终究暖不透江湖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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