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光
“老贺,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啊?你可别吓我!这大白天的……”
我并不知道贺喜是怎么会想到来我这儿的,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车站接他。
然后——我家就成了他家!
“我听到了……”他还故弄玄虚,手一指门口,“你看……乐乐来了,哥这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厉害吧!”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见就看见嘛,一惊一乍的,幼稚!
“贺喜哥哥,我要一只雪糕!”乐乐的小手里攥着钱,对贺喜说道。
我顿时不服气了,很不服气!在我这里待了大半个月,贺喜除了比我这个主人还像主人以外,最气人的是,他竟然抢走了左邻右舍对我的喜爱,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禽兽!
“乐乐,是我长得不好看,还是我平常对你很凶,怎么不在我手里买?”我不甘地问道。
乐乐鼓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你对我很好啊,”我心里窃喜,还是很诚实的嘛,“就是——你确实长得没有贺喜哥哥帅啊!”看着乐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当时我那个气哦,鼻子都快要喷火。
“我店里不卖雪糕!去别家买!”我赌气道。
不就是稍微比我帅点吗?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颜控,将来谈恋爱怎么办?肯定都要打光棍,我诅咒。
“你不卖贺喜哥哥卖啊,对吧,贺喜哥哥!”小丫头朝贺喜嘻嘻一笑。
贺喜自然不会放过这种膈应我的机会,“那当然,要吃哪种类型的,帅哥哥给你拿。”这个狗日的,说到“帅”这个字竟还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就要那个一颗一颗的,可乐味的那种。”
“喏,给你。”
看着乐乐迈着她的两只小短腿越走越远,我恶毒地诅咒她吃一颗掉一颗,然后号啕大哭……我转过头来,这时,我突然瞥到……
贺喜又他妈的流泪了!
我本来就不会安慰人。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但他宁愿憋着也不告诉我。我一直在等,等他解开心结的那一天,那时候他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我的。
“哎呀,天气确实有点热!”从冰箱里拿出两只老冰棍儿,“喏,吃冰棍儿!”他侧身擦掉眼泪,还以为我瞎,没看见。他耸了耸鼻,接过我递给他的冰棍儿,打趣我:“你不怕我把你店吃穷啊,一天都在拿给我吃!”
“最后结账!”我轻飘飘给了他四个字。
“我靠,你个吝啬鬼,大学四年还比不上这点小钱迈?”贺喜骂我。
“比不上!”我惜字如金。
“不愧是贺家人,好你个贺知章!”不错,虽然不知道我父母当时取名字是怎么想的,但我确实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唐朝大诗人同名同姓。
我挑衅地看向他。他只平淡地瞥了我一眼。我竟然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鄙视,还有……他开始偷笑,肯定有什么坏主意——
“既然你这么抠,那我还要吃一包辣条!”果不其然,这才是那个蔫坏蔫坏的贺喜。他快如闪电地在货架上拿了一包卫龙,我急眼了,恶狠狠地看向他,“贺喜,你敢撕开?”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敢。“吃不吃一根?”他把辣条递给我。
“不吃白不吃,”我腹诽道,“还是我家的!”
夕阳慢慢躺下,让地平线把自己盖住。
街道开始寂寥起来。
没有鸣笛,也没有人走过,树叶暗了,路灯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来,过家家的孩子都被大人给喊回了他们真正的家。
关了店门,从冰箱里拿了一打啤酒,还有几包花生米,我上了楼。
贺喜这个懒人,一般在八点多就撂挑子不干,每次走的时候还不忘挑衅我——“小贺子,剩下的就交给你,大哥困了”,故意摆出一副太监的姿态,翘着个兰花指,之后就得意洋洋地上了楼,搞得我很看不惯他。
住在我家,他完全过的就是猪一样的生活,衣服我洗,饭菜我做,甚至有时候比较忙吃方便面都是我泡,玉米肠都是我给他撕,莫名其妙的,我竟然有朝一日还做起了养猪的副业,真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他呢,搁我家里整天跟个二大爷似的,闲得实在想找点事做,就来帮我卖货。令人尴尬的是,我家的生意这阵子明显好了许多。每次一提到这个,当然是他主动提的,他就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说自己为了兄弟卖了色,我那个晕,真想拿起旁边的啤酒瓶打得他歇菜。
房间里没看到他,我立马猜到他肯定在阳台。果不其然,打开门,他正坐在凳子上,背对着我,发着呆。我把酒和花生放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他,看着远方,一言不发。
远方,曾经心心念念的远方……
到头来,我还是留在了这片故土。
青山镇的夜晚很安静,不吵不闹,大家都回了家,家家户户都开了灯。
一家人齐全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节目,像年轻人一样追着剧,三集两集结束了就立马去睡觉。
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快乐,安逸,幸福……
生活在这样的小镇上,我觉得自己才仿佛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你什么时候来的?”贺喜终于发现了我。
“反正坐了蛮久了。”我说。
看见了桌上的酒,他很不客气地撕开外面的胶纸,自己拿了一罐,扭掉拉环就往嘴里灌,完全没有招呼我的意思。
“我要走了!”咽下酒,他说。
我知道他是迟早会走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突然。
“什么时候走?”我问道。
“就明天吧,我妈说明天是一个黄道吉日!”
我啐了他一口,“黄你妹,你又不结婚,要什么黄道吉日!”
“讲真的,我明天走!”他定眼看着我。
“决定好了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起身拿了一罐超纯。扭开拉环,感觉里面的酒精分子似乎都在往开口前仆后继,就像我们,在现实里朝着梦想的我们。自己喝了一口,涩涩的,苦苦的,还是以前讨厌的味道。
“走了好,这样我就不用再像伺候婆娘一样伺候你了!”我说。
“好你个姓贺的,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说些好话,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个畜生?”他一手拿着酒,一手用食指指着我,笑着怒骂道。
我看着他。我还是更喜欢看一个人笑,而不是看着一个人沉默寡言。我举起酒,他懂我的意思,“嘭”,两罐酒碰撞的声音,顺着咽喉,流淌着我们彼此的心事,潜藏的忧郁,流进了我们的心脏。
曾几何时,不再年轻的我们,越来越爱喝那讨厌的酒了。
曾几何时,一边喝酒,一边诉苦,一边嚎啕大哭。
曾几何时,我们已忘了怎么哭,只知道朝着生活假笑。
我们确实变了,但其实我们也没变。
我们只是被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第二天,贺喜果然走了。
我没提送他。当我醒来的时候,他的东西都已不见。
打开他的房间,一切跟他没来之前一样,什么都没变过。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我梦到了贺喜,一个好吃懒做的大老爷们儿,在我家里蹭吃蹭喝大半个月,走的时候账还忘了结。
可是,我明明又深刻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梦!那个陪我进货卖货的人,那个要我伺候像是一尊神祗的人,那个被众多小孩子亲切叫作“贺喜哥哥”的人,他确实来过这里。
他来到青山镇,明明满腹忧伤,却装作没心没肺。
他离开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呢?
会不会舍不得这里的山水,田野,还有那些他已经认识和熟悉的人?
还有他的悲伤,来到这里,消释了多少,继续带走了多少?
这些我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坐在柜台前,我拿出手机,点开网易云音乐,给自己,也给已走的他,点了一首歌——
头顶的太阳燃烧着青春的余热
他从来不会放弃,照耀着我们行进
寒冬不经过这里,那只是迷雾的山林
走完苍老的石桥,感到潮湿的味道
翻过了青山,你说你看头顶斗笠的人们
海风抚过椰树吹散一路的风尘
这里就像与闹市隔绝的又一个世界
让我们疲倦的身体在这里长久地停歇
贺喜,我的兄弟!
希望下次见面,时间已将你的忧伤尽数抚去。
那时候,你不用把眼泪也掺进酒里,加重醉意。
我也不用再在你醉后,听着你的真言,空自忧郁。
在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贺喜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一边听,我嘴巴里一直念着脏话,“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实在难以接受他所说的消息,但贺喜的言行举止已经向我证明了一切都是真的。
王欢死了,被暴徒砍死了,当场死亡!
我去他妈的!!!
“对不起老贺,我实在对人说不出口王欢已经死了的消息,而且……她明明……明明可以……”贺喜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难受心里也难受,把他一把抱过。我不知道,他该有多么伤心,那一天,两个人说着要结婚的事情,都在商量着婚期,商量着给各自的闺蜜和兄弟先透个底……“谁他妈的开的车?”我忍不住站起来怒吼道。
这时,贺喜却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凄凉,充满了绝望——“他妈的是个神经病……你他妈的找上老子干嘛……还害死了我的欢欢!”最开始的怒吼,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爬满了他的脸庞。欢欢,贺喜一直以来最爱的人,明明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老天爷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老贺,你知道吗,当欢欢推开我,自己被刀劈中的那一刹那,我有多么绝望……啊……”贺喜在那里怒吼,在那里大叫,我只能不断的拍抚着他的脊背,仿佛就此便可以减弱他的通苦。听着他像疯子一样,发泄他那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磨灭掉的仇恨与悲痛,我直想立马去砍死那个神经病!
我明白贺喜,更心疼贺喜!
我亲眼见证了他们二人的蔚蓝岁月,里面包裹着多少的快乐与纯真,如今却都成了苦痛的养料。还有他们那关于未来的美好而热烈的期许,明明即将要水到渠成,可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王八蛋给摧毁殆尽。
他的青春,他的爱情,他生命里最在乎的人,就这样,离他而去。死者已矣,可生者却生不如死!看到贺喜抱头痛哭,我真的很心疼他。
“贺喜……”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如果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贺喜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喝!”这是我的做法。
那一晚,我们不知道喝了多少。
喝完了一打又一打,有时候我去一楼店里拿,有时候他去,嘟嘟囔囔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尽的愁绪。
后来我们说了什么我也忘了。青春,过去,琐碎,美好,在酒与酒的碰撞里默默流淌。人好像特别喜欢缅怀,似乎只有在过去才会满足,一想到未来心就感到刺痛。
第二天,他悄悄走了,把我家打扫干净,包括阳台,客厅,还有我俩的房间……仿佛昨夜根本没有喝醉似的。
我下了楼,呵!罐装啤酒已经没有了。
得,又该去进货了。
拉开店门,清晨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想到了黄小强家的大黄狗的狗毛,也是这般柔软。果不其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黄小强就像鬼一样蹦了出来!
“终于开门了,狗蛋哥哥,要一瓶生抽。”幼小的黄小强,站在我店门口,跟以往一样,胖胖的脸,手里攥着钱,很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可是,我怎么看,怎么想打死他!
“狗蛋”是我的小名,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我生平最不喜欢听到的便是别人唤我“狗蛋”。好的是,随着我长大,青山镇里的大人都改为叫我大名——只有这群小孩子,整天叫我“狗蛋哥哥”,搞得我每天都要被贺喜这个禽兽指着鼻子笑话。
如今,贺喜走了,就再也没人笑话我了,可我反倒有点不开心起来。
我摸了摸黄小强的头,跟他家的狗一样的软。
把他给的钱放进钱柜里,去货架拿了生抽给他,并补了他钱。他既然敢叫我“狗蛋”,那我肯定是要打击报复的,我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
“这次给你醋你总不会不要吧?”我故意打趣他道。
这是他的囧事。有一次也是他妈叫他来买生抽,我给他一瓶醋,听到我说这是醋,他说不是这个,我跟他说生抽就是醋他也不相信,执拗地跑回去问他妈,说:“妈,狗蛋哥哥店里生抽变成了醋,没有生抽!”听到自家儿子憨憨的话语,琴姐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后来琴姐把这句话当玩笑说给我听,我笑得前仰后合,一阵咳嗽。
听到我的话,黄小强还有点不好意思。拿着生抽,就朝家里跑,我直呼“慢点”。看着他跑的那个劲儿,确实可怕!
我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跑的呢?身子朝前倾,两只小短腿在后面像风火轮一样快速地运转,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嫩嫩的脸蛋就要与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然后结一个终生的疤。
我的小时候,翩然逝去的小时候,几乎都已被捱不住时光的虚弱的心海黯然丢弃,任我怎样回想,都抓不住,像是一团虚幻的泡影。
想着泡桶方便面了事,懒癌发作时期的我一般都是无可救药。我理所当然地从货架上拿出两桶方便面和两根玉米肠,放在桌上,等到我把水烧开,再一看,才发现自己多拿了贺喜的。
贺喜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我一声苦笑。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把贺喜代入我的生活,仿佛他还在似的,去他的房间拿脏衣服,卖货忙的时候突然喊贺喜帮我拿东西,甚至去进货老板都还会问起那个之前陪我的帅气大男孩……从早到晚,心像丢失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贺喜走了,搞得我一阵好不习惯。
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我又成了孤家寡人,顾店,卖货,热闹的时候热闹,安静的时候安静。生活在青山镇里,我一向悠然自得,如同陶潜种豆南山一般,我早已把这里视为了我生命的归宿。我想过,自己生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我属于这里,也极度地热爱这里。
可惜,贺喜并不属于这里。他还有很多凡尘牵绊,绊住了他的脚与灵魂。
我在青山镇祝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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