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在我死后,我的骨灰随着风飘遍了整个弱奕。
人们,叫我倾城。
那年河边,一个捕鱼的老叟把我从水中捞上岸,据说当时我穿着一身青色的裙,河水冲开了我的发遮住了我的脸,那老叟远远望着我的时候还以为是好大一片浮萍。
我被他捞上船,用手抚开了我脸上湿粘的发,后来我便被乡绅送去了县丞那里,再后来,我来到了长恨宫中。
我不记得在落水之前我是谁,又叫什么名字,大良的王见到我时惊呼了一声,然后脱口而出:“此后,你的名就叫倾城吧。”
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名字,我曾在模糊的铜镜中窥视过那个模糊的影,眉心的朱砂痣像是一滴血,格外刺眼。
长恨宫中有一颗巨大的合欢树,树上有一个秋千,我喜欢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发呆。
我没什么可以想的,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个叫蔚暮殊的人,是大良鼎鼎有名的琴师,蔚暮家向来出尽了君子和擅乐之人,他奉大良王旨意而来,教我抚琴。
他教我的第一首曲子,便是鼎鼎有名的《刹那芳华曲》。
我捧着脸问他:“神仙眷侣为何不如千秋北斗?”
他笑了笑,修长的指节抚了抚我的发:“因为他们是神仙,已经有了长生,没有什么便羡慕什么,有了什么反而不在乎什么。”
我又问:“那我们呢,我们该羡慕什么?”
“我们命如草芥,该羡慕长生尊贵。”
听罢我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却又觉得有道理,无法反驳他。
他的手指拂过七弦琴,他的声音从未央宫中传了出去。
“朝露昙花,
咫尺天涯,
人道是黄河十曲,
毕竟东流去……”
那日我问丫鬟翠朱,是不是有人可以听懂草木的细语?
翠朱笑了笑,替我穿好一身绫罗宫装:“哪里有人可以听懂花草的话,如果有,那可能是怪物吧。”
我不想被人当成怪物,所以我没告诉翠朱,院子里的合欢和牡丹告诉我,我是大良的王牌,也是最后的希望。
原来大良早就岌岌可危了。
这天下被分成了四国,本来鼎盛的大良因为不擅行军的帝王而被削弱,遭到了弱奕国的攻打,大良不敌弱奕,败下阵来。
弱奕的帝王刚登基不久,传闻他杀了兄弟,流放了姐妹才得来的这个皇位,手段铁血,全民皆兵。
大良王不甘心,也算是卧薪尝胆,终究还是矮了弱奕一头。
所以他送个美人去弱奕,把弱奕的王变成沉迷女色的昏君。
本来大良王在到处搜罗美人终究是七上八下,有的女子是美的,可是终究是差了点什么,据说是我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大良的王年纪四十有余,王族保养得体,他却因国事而愁的垂垂老矣。
他对我说:“倾城,你是大良的儿女,我希望,你此去不要让大良失望。”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大良的儿女,不过救我的老叟毕竟是大良人,所以我的性命应该也是大良的吧。
临走前的那一夜,院中的合欢树告诉我,蔚暮殊哭了。
我抬头看着合欢的枝丫问它:“他为何哭?”
合欢树抖抖叶子发出笑声:“倾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是你太傻,他的爱慕你竟看不出。”
离开大良的京都的时候,我坐在绘着鸾鸟的马车中,马车外,是蔚暮殊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听到他在窗外轻声说:“倾城,若我也能长生,我也只愿做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不能长生,不是神明,也不是大良的王,他拦不住马车,留不下我,更无法和我百年江湖。
来到弱奕的第一日休整了一天后,第二日我便抱着琴被宫人领取了弱奕王接待使臣的宫殿,盘龙的立柱上,红宝石镶嵌成的龙眼似乎在死死的盯着我。
弱奕的王唤我起身抬头,我看向那个年轻的王,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唤我:“笑笑?”
我俯身行了个礼,向他拜了拜:“奴名倾城,来自大良。”
他搭在龙椅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一旁大良的使臣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才对使臣说道:“回去告诉大良王,这个礼物,寡人很喜欢。”
使臣在我旁侧轻轻松了口气,跪拜他后回到了宴客的桌椅后。
弱奕王唤了人来,把我带到了芙蕖殿落脚。
带我去宫殿的宫人们十分谨慎,我问她们笑笑是何人,他们也不作答,最后还是那一池荷花为我解了惑。
在很久之前,弱奕的王还是个王爷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船娘,撑着杆在一池荷藕中唱歌,那船娘一回头,他便决定非她不娶。
只是弱奕的老皇上是个好色之徒,那个叫笑笑的船娘有些举世无双的美貌,只做一个王爷,实在是保不住她。
弱奕王还是个王爷的时候,无能这两个字和他的名字如影随形,提起七王爷季鞅人们便叹气,如此不求上进,白瞎了是帝王家的男儿。
太子劝他把船娘送去给父君,说不定父君龙颜大悦直接划他一块封地,也对得起他闲散的性子,此后余生也自在快活。
季鞅咬着牙明里暗里推脱着圣旨,引起了老皇帝的大怒,最后那个叫笑笑的船娘还是进了宫,只是此后便再也没了下落。
有人说,她是不愿服侍年老好色的皇帝被发怒的帝王赐死了,也有人说是季鞅偷偷把她藏了起来。
不过季鞅知道自己没有,而老皇帝终究再也没能去追查笑笑的下落。
故事有点长,我听的昏昏欲睡,不过我想我应该不是笑笑,毕竟船娘不会不识水性,否则我也不会溺水被人从水里捞起来。
而且这弱奕,未免和大良离得有些遥远,我不必跋山涉水跑到别的国都投水自尽。
芙蕖殿中的草木也不知道那个名叫笑笑的船娘的下落,不过它们都说我和人们形容的那个船娘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眉心的这颗朱砂痣。
大良王是对的,季鞅果然要像昏君一样宠我。
我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鲜瓜果,有些兴致缺缺。
季鞅坐在殿中,换下了十二章的龙袍,只穿着一件明黄的衣袍,饮了口茶对我温声说:“倾城,给我唱首歌吧。”他没有自称寡人,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我想起了那个撑船而歌的叫笑笑的姑娘,我只是摇了摇头跪在地上:“倾城先前溺水,哑了嗓子,怕是不能为王上献唱。”
他扶我起来摆了摆手:“无妨,你也不用动不动就下跪行礼,地砖寒凉,莫伤了身子。”
“那你就为我弹首曲子吧,听使臣说你会奏七弦琴的。”
宫人带琴而来,我整了整裙摆坐在他的对面,手下流淌而出的是蔚暮殊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刹那芳华。
季鞅揉了揉额角,忽而抬起头对我说:“我也不要什么千秋北斗,我只羡慕江湖百年。”
我对他笑了笑:“您是弱奕的王,不用羡慕,你想要什么自然都可以得到的。”
他拉过我的手拥住了我,力气大的我有些喘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想要的,在我还不是王的时候便失去了。”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笑笑,不过帝王家的爱恨和贫民百姓的爱恨一样含糊,他的心里住着一个名叫笑笑的姑娘,却在芙蓉帐中与我交颈而卧。
他为我建了摘星楼,在宫闱之中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前脚我刚说了句这芙蕖殿没有合欢树和秋千,后脚他便在宫中种满了合欢树,为我用金子造了一个鸾凤花样的秋千。
宫中的合欢告诉我,朝臣们已经开始奋起反抗,要季鞅将我处死。
季鞅颇有手段,不愧为王后的盛名,杀一儆百后朝臣也不敢再提。
那日季鞅问我:“倾城,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了半天终究是摇了摇头:“倾城无所求。”
虽然我说了无所求,季鞅还是搜罗了各种奇珍异宝来逗我笑,我看着他低声下气的模样,觉得有些替他不值。
直到蔚暮殊抱着未央琴来到弱奕,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大良已经有了底气与弱奕一战。
蔚暮殊以向弱奕王献未央琴为名来到弱奕的宫闱之中,季鞅知晓他是我在大良的琴师,所以准他来见我。
他还是君子如玉的模样,却有些显露了初初的老态。
他走后,我和季鞅酌了几杯,酿的正好的花雕顺着喉咙流进腑脏,面上带了些微醺的醉意。
季鞅也有些醉了,拉着我的手喃喃低语:“倾城,不管你是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若是我要这天下呢?”我冲他笑了起来。
他却没有丝毫犹豫:“我给!”
我愣了愣,复又笑道:“我一个女子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终究是喝多了,沉沉睡去。我坐在妆镜前摸了摸眉心的朱砂色,终究是叹了口气吹熄了宫灯。
大良王的铁骑一路杀到了弱奕的朝殿上,季鞅握着剑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中的铁甲。
我自殿外走来,无人拦我。
季鞅冲我招了招手:“我要死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
季鞅笑了,有些凄然:“我早知你为何而来,不过你要这国,我便给你吧。”
“今日我身死,请大良善待我弱奕黎民苍生。”
他用手中的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血从龙椅上蜿蜒而下,带着浓重的腥气。
我看到蔚暮殊从铁甲一片中走来,向我伸出手,面容并不轻松。
我向他走去,却听到了一句对不起。
我随着他回到了大良,回到了长恨宫,却听闻院中的合欢树说,我就要死了。
是大良的王后容不下我,她怕大良的王亦拜倒在我的裙下,索性决定赐死我,然后对外说我归于大良后对季鞅念念不忘,最后自尽而亡。
对啊,一个女子,被一届帝王荣宠了数年,本该念念不忘的。
可是我却不会思慕他,尽管不愿,但在季鞅死时我便记起来了,我是个船娘,我的名字,叫做段笑笑。
世人都以为季鞅为我多次抗旨,我入宫后他才变得狠厉,杀了诸多手足夺了王位。
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呢,仅凭那一腔恨意远远做不到如此,他的野心早就在无能的外表之下蔓延生长。
我,不过是他夺位的一个深情噱头罢了。
我甚至未入弱奕皇宫,他便迫不及待了,我被半路而来夺位的军队冲撞,我站在慌张的人群里,直到一个士兵发现了我。
后来,更多人发现了我……
我来到大良,以为从此就可以重获新生。
那些男人的笑夜夜回荡在我耳边让我几乎窒息,我本以为熬过去,就可以重新开始的。
可是普天之下,我空有一副容颜,却护不得自己。
是夜,男人的笑顺着窗爬了进来,我终于是绝望了,夺门而出后跳入了水中。
到底是有多少的绝望才能让一个熟悉水性的人在水中强忍住不挣扎,去溺水而亡。
我慢慢的沉入水中,听到有人唤我:“你恨吗?”
我忘记我是如何作答的,只知道有人冰凉的手指点在了我的眉心,此后醒来的,便是不知身份的倾城了。
自季鞅死后,我眉心的朱砂痣慢慢淡了去,大良的王后终于是来杀了我,在我死前,她问我:“你还有什么心愿?”
我抿了抿唇:“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弱奕的土地上。”
保养妥当的华服女子点了点头,亲眼看着我喝下了鸠酒。
鸠酒的毒辣烧穿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又听到了水中的那个声音来问我:“你可明白了?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我点点头,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我以为弱奕的七王爷爱我,没想到他爱的不过是江山,蔚暮殊说心悦我,最后不过是臣服在了天子脚下,我以为季鞅不爱我,没想到他却送了我弱奕的山河。
人间情爱若是都如此曲折,这诸多苦痛,我并不想要,连同那一腔爱意。
我是亲眼看着我的身体被火舌卷起,骨灰如愿洒在了弱奕的土地上,随着风飘向远方。
月铄站在我旁边,带着笑意看着世人:“这是你最后一次情劫。你如今,是神仙了。”
我看了看脚下的云彩,不做声。
“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抬眼看他:“为何做神仙要经历这情劫?”
月铄高深莫测的一笑:“因为神仙本就不需要那些爱恨。”
我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如同死水波澜不惊。
“季鞅明知我是大良的美人计,为何还要这样祸害自己的国家?”
月铄抿了抿唇:“还记得《刹那芳华曲》么?”
他看向我:“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是最可惜的,若能失而复得,自当倾尽全力。”
他叹了口气,踩了踩脚下的祥云:“走吧,青帝还等着我带着他家的小仙子回去呢。”
我也松了口气,对他莞尔一笑:“浮萍成的神仙是不是很少见。”
月铄也笑:“你还是我见的第一个。”
我随着月铄飞往九重天,远离人间时我低头看了一下,大良和弱奕早已经看不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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