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瓦尔登湖即事
阔叶林绿起来之前。四月的瓦尔登湖。火车。
一
决定去瓦尔登湖是一瞬间的事:住波士顿的好处之一是身边经常冒出新的、不知名的旧东西。在Gardener博物馆花园的阳光里坐了整个下午之后,我抱着一盆教堂门口发的黄水仙回家,听见室友讲瓦尔登湖离波士顿很近,就在通勤火车的康科德站,从哈佛过去开车半小时。
我没有车,也不会开,但我依然决定去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实际上并不在康科德站附近,而是在康科德镇和林肯镇之间,距离两个镇中心各大概两英里。火车开得很慢,我上车坐了个倒座,看见一片片布满涂鸦的厂房和路边干柴般指向天空的树向前飞去,像进了时空隧道。
——烂俗。你上面写的这段文字真是烂俗啊!我对自己说。找个文笔好些的初中生,都不会比你写得更差。
是,我知道。但不好意思,那时这就是我的内心。语文老师们常说写作文要剖析内心,洞悉人性,我猜没有人比自己更能洞悉自己的人性了。这就是我的人性,刚刚又失去了失而复得的爱情,保守着如同神意的忧郁,扁得像一张纸。我的人性荒诞不经,没有什么可开掘的。我相信你的人性也是如此。
但这样的话我们要如何理解梭罗呢?他几乎什么都没写。
我记得梭罗写过什么。他听到过深夜里车辆穿过桥梁,夏天和冬天火车的汽笛。仅此而已。春天的时候铁路路基被花的枝叶覆盖。我记得他写过他冬天夜里躺在地上听到铁轨振荡,像古老的来自青铜时代的钟声,整个湖、地面与地面上的草木都随之震动。周围寒冷如铁,汽笛声撕裂夜色,世界消失在火车的经过之中。然而梭罗并没有写过这些,只不过我记得而已。
你不能记得你没见过的东西。就像你不能记得从康科德到瓦尔登保护区的路上——那条二车道公路名叫“梭罗街”——的每一栋房子。你也不能记得康科德镇上的镇公所、警局或者小酒馆,因为你一心想着走进丛林里来一场大冒险,为此你特地穿了舒服的鞋子,平时你可是个“淑女”。这个时代的淑女和上个时代的一样,都以为难自己的脚为标志。
头上迎春花的枝条和几痕电线突兀地插进蓝天,一个上面落了星星点点的麻雀,一个上面落满了明黄的花朵。我穿着黑色的风衣,脖子上挂着相机,像个超大号御守;左手夹着三脚架,像夹着把武士刀。我要对抗什么呢?对抗你那居无定所的爱人和他随心所欲的爱情。
一英里多之后,你终于看见了梭罗的那片土地。你迫不及待地钻进林中,沿着自行车路线的标志向深处走去。四周寂静无声,偶尔能听见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阳光躺倒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落叶发出银色的光,这是下午的象征。你觉得奇怪,记不起有任何人走过这段路,路却仍旧是路,没有被杂草淹没。树的影子落在路上,明暗明暗,令人想起这里曾有一排栈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向前移动,最终消失在死去的人的记忆里。
你看到一块石牌子,一半埋在地里,上面写着这就是梭罗曾经的种豆处。你已经完全记不起梭罗的豆田了,便宁愿相信梭罗没有种过豆。拐了几个弯,你又看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梭罗的房子曾在这里。这下你没法不相信梭罗的房子曾经站在这里了,否则你就不能相信自己看过《瓦尔登湖》。但你又不相信那豆田的牌子;这两个牌子都是同一个机构设立的。你没能说服自己不去在乎,但还是向前走了。这就是你薄如纸片的“人性”咯。
二
其实你能感觉到湖就在那个方向上,凭着女人对水的直觉。
其实我对水的直觉根本不值得炫耀。和我的一些朋友比起来,我发现隐藏在树后面的河、湖或者水塘的能力远远不行。她们能够凭直觉,准确地指出一英里之外的湖的位置,或者隔着一座山,就预言前边的山谷中有两条互相交错的小溪。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是一个失去爱情也不会哭的女人。
现在我和瓦尔登湖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树。脚下的土地已经从黑土缓慢地变成金色的沙土和小石块,他们有节奏地轻微振动,那是湖水粼粼波光的节律。我穿过那层树,走到四月直射的明媚阳光下。
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汪宝石蓝的水中,浮着一只小船。湖边是沙地,镶了一圈被浪推上岸的松针的金边。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在沙滩上笑。我听见我的相机里有一个节奏,就像是心脏,在这黑铁皮盒子里扑通扑通地跳。
父亲。我忽然想到了父亲,在记忆中留存的最后画面,便是父亲站在宝石蓝的湖面上。如今十年一晃而过,地上树木的光影交错,有条阴影落在一块滚圆滚圆的石头上,便短暂地拐了个弯。这就像我在阳光下,缓慢地环湖行走,看见金色松针镶嵌的湖边,大块青石的湖边,小卵石的湖边,沙滩的湖边,以及滞涩砂砾被风堆成的湖边。其中哪种湖边和父亲的最后画面有关,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环湖一周,最后坐在湖尽头的沙滩上,支起三脚架,就像拔出剑。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居无定所的爱人。
一只鹿蜱爬到了我放在沙滩上的黑色大衣上,略迟疑了一会,似乎觉得被太阳晒得烫脚,便爬下去了。这引起了我的警醒:这八足的动物其实可以用携带的病菌置我于死地,但它没有。我猜它在死后,肉体一定会化成一抹灰色的善意尘埃,小小的灵魂在审判之前暂且寄宿在光明的果实之中。现在我们无怨无仇,一生必然只遇见一次。
起身的时候我抖了抖大衣,抖掉可能存在的其他鹿蜱。我决定告别瓦尔登湖,从树林里穿过去,走到林肯车站。
三
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铁轨,因为铁轨这边已经没有路了。这就是梭罗在冬夜里趴在地上听到过的那段铁轨,现在是波士顿湾区通勤铁路的一部分,上面跑着的都是懒洋洋的紫色双层火车。两边都没有车,树影刚好平行于枕木,两条铁轨仿佛被木栈连接在了一起。铁轨旁的地基现在全部铺了干净的石子,上面稀稀拉拉长着毛茸茸的小松树。我穿过铁轨,走进了另一边,同属保护区的亚当斯林。
这边的路更野,并且没有明显的路标。不过我能听见铁轨在我的左侧震动,只要平行于铁轨,就一定能走到林肯站。我路过一片碧蓝的沼泽,里面长着一丛一丛的草,边缘上开着一排黄水仙,我怀疑自己会陷进去,但小路平稳穿过了那片水域。我似乎翻过了一个小土堆,上坡又下坡,路在坡底分了叉,并且越走越窄。一只金花鼠从树上窜下来。我忽然想起在哈佛自然史博物馆和馆员聊动物的那个安静下午,馆员对我说,新英格兰地区的野外依然是有熊的。金花鼠似乎看见了我眸子里的那只熊,忽然窜上了树。我竖起耳朵左右聆听,没有大型动物出没的声音。
最后,小路不见了。前边有一道篱笆,对面是养马的草场。铁轨就在左边,需要下到坡底。我决定沿着铁轨继续走,便找了个树木的空隙,踩着一层深不见底的银色落叶,滑到了铁轨的路基上。现在我完全像个浪人了:夹着宝剑似的闪着银光的三脚架,浑身都是尘土与落叶,衣角在风中飘来飘去,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
宽阔、容易行走的铁轨又延续了半英里左右,之后的铁轨开始分叉、交汇,变得没法行走。我沿着路基爬上去,七拐八拐,拐到一条公路上,又拐到一条乡间自行车路上。
当然,这片区域内,谷歌地图上什么都没有。我彻底迷路了,只能沿着自行车路往大致是林肯镇的方向走。走出二三百码,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路中,正安慰他的大狗。我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紧接着,我听见他喊:“不要紧,过来吧,她不咬人。”
我害怕的其实不是狗。我已经走了将近四英里,除了湖边晒太阳的大叔大妈和小朋友,一个活人都没见到。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三脚架,走进了那人。
四
那人是个年轻的男孩,可能和我年龄相仿;狗朝我跑过来,亲昵地舔我的手、舔我的相机手柄。我摸摸她的头。
“这只狗喜欢让人摸。”男孩说,“她是我从‘狗狗工厂’救下来的,从小就受到虐待,所以缺乏安全感,特别粘人。”
这一定是只孤独了很久的狗,我想。“我在瓦尔登湖附近散步,之后迷路了。我想知道……怎么到林肯镇?”我说。他哇啦哇啦地指了三条路。最后他说,他家就在林肯火车站旁边,一起走吧。
我抓紧三脚架,让他带着狗走在前边。我们翻过一座小山,在山中我知道了他父亲是个农场主,他知道了我在哈佛。紧接着我们沿着篱笆,走过一片尚未放牧的绿油油的开阔牧场。然后,我们见到了考德曼别墅,一个鲜花丛中的灰色房子,还有考德曼家用石板搭成的罗马式圆形花园,已经荒废了很久的样子。
“这个地儿大概二百多年了吧。原先是个大富豪的别墅。”男孩说,“他们家拥有整个铁路系统,还有当时这儿的农场,还有这大房子。”
我忽然又想到了梭罗,想到他听见的火车,原先就属于考德曼家。
“后来他们家人丁不旺,慢慢死光了。最后一个继承人把他们家的东西都留给了联邦,所以这些地方才没被地产商占领了。林肯镇离波士顿这么近,房价挺高呢。过来!狗狗!别去逗弄那只狗!”他说。
他继续咕哝着,批评地产商,又批评到投机家上。末了,他问我:“这些话题让你不舒服了嘛?”
“没,没有。我是学新闻当记者的,什么话题都可以的。”我说。
我们穿过一大片农场,里面有肥胖的牛和差不多肥成球了的猪。狗兴奋了起来,她在线性衰减的气味的世界中,发现了令她觉得美好的事物。男孩打开一个畜棚的门,里面是几只狗那么大的兔子,两只眼神犀利的羊,和一只白色的驴。
“听说最近发明了一种生物技术,可以随便修改动物的基因,生产人类需要的器官。”他说。
“呃……”
“我倒觉得这技术不错。我是I型糖尿病患者,要是这个技术能修改我的基因,我就不用每天注射胰岛素了。”他说。
我无言以对,他面色红润、体格健壮,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
“最好给我换套呼吸道。”我说,“我的故乡真是太污染了。”我知道沈阳的生活给我埋下的鼻炎、咽炎、气管炎、肺损伤的种子才刚刚在我身体里发芽。
现在我们站到了站台上。我拿出相机,给他和她的狗狗拍了一串照片。等到听见铁轨震动的声音,我们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脸书这东西。只可惜我们的名字都很难拼,待到列车员摇铃说要启程了,我们仍然没找到对方。“LYU!L-Y-U-YUAN!”列车员帮我大喊名字,说着,列车开始移动。
我跳上车靠窗坐下,又是个倒座,便拿出手机反复刷脸书,却不见加好友的信息过来。我听见列车员在下面戏谑地重复“Y-U-Y-U-A-N”,只好把头倚在玻璃上,呆看着一片片沼泽和林地在我眼前飞奔过去。
待到了波特站,前面修路,列车过不去了。列车员大声喊着这是终点站、下去换车,听见这喊声,眼泪忽然流满了我的脸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