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醒醒……”
骆如念听见有人低声唤她,但她实在是头痛身乏心累,不想醒来面对世事。这段时间她已经遇到太多玄幻莫测的事情,谁知道醒来又会遇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呢。可怜她的小脑袋瓜子整天闹哄哄的,能力有限实在消化不了那么多信息。
头好痛,不要吵我……躺平,我只想躺平……
骆如念默默想着,自我放逐地不愿睁开眼睛;无奈那人就像只固执的蚊子,一个劲地在她耳边嗡嗡嗡。骆如念终是拗不过,只好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中烛光微摇,原来已到夜晚。
她觉得口干舌燥,用双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想找水喝,一个身影从房间角落的圆椅中站起,急急走过来。
“娘子醒了?可是要喝水?”
骆如念瞪大眼睛,这位在摇曳烛光中眼睛闪亮脸庞生光的男子,正是自己迷恋了千年的男神;而方才的梦境又让她得知自己与男神的轮回情缘,更是喜忧参半。
“轼……”
她下意识喊出多年前最喜欢的称呼,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这次可是穿越到王弗的身上,赶紧改口。
“官人……”
“是我。”
苏轼快快应道,骆如念盯着她那张满是担忧心疼的脸,心酸、欢喜、欣慰蜂拥而至,未语泪先流。
苏轼看着低头落泪的妻子,赶紧拿出帕子为她抹泪。
“娘子得了热病,好不容易退了热。大夫嘱咐醒转后需多加歇息,娘子务必静心安神。”
“妾家未能看顾好母亲等官人回来,心中实在愧疚……”
骆如念的眼泪簌簌而下。她深爱着苏轼,也深深感激程夫人对苏轼的养育教导之恩,对其尤为敬仰爱戴,每每回忆相处往事总让她悲痛难抑。她知道苏轼与母亲感情深厚,眼下他要忍受丧母之痛定然伤彻心扉,痛心与怜惜交加,更让她悲从中来。
苏轼握着骆如念的手,凄然安慰道:
“世事无常,多有无奈,娘子不必自责。松月说娘子近来已昏厥数次,切莫伤心过度损了身子,母亲有知也是不舍的。”
骆如念慢慢止住哭泣。苏轼倒了一杯温水护着她喝下去,又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摸着骆如念的手些许回暖,才放心地在床沿坐下。
多年未见的小夫妻两两相对,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苏轼深深看了骆如念一眼,张开臂膀重重地把骆如念揽进怀里。
骆如念也紧紧抱着苏轼,贪婪地感受他的体温和气息,深深呼吸沉醉叹气,宁愿时光就此停止。不过,虽然梦寐以求的男人就在身旁,她却老老实实地不敢动。
无他,因为想对男神的世界了解更多一些,她曾恶补宋朝历史、风俗和言辞习惯。北宋是个严格执行丁忧(就是为父母守丧)礼制的朝代,尤对官员和士大夫群体约束为重,要求三年丁忧期内(通常是27个月,号称三年)要戒喜庆戒娱乐戒宴请戒美色,违背者被视为品行不佳,在任官员会受到抨击弹劾甚至罢免,儒生则会受到不被朝廷起用等严惩。
骆如念当然不希望心爱的男人受到任何一点抨击或伤害。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苏轼养胖养壮他就好了……
骆如念陶醉地倚在苏轼怀里半晌,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男人怀里闪身出来,半坐着福了福。
“妾身给官人道喜。恭贺官人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苏轼点点头,对天拱手道:
“今上仁厚爱民,励精图治,求贤若渴,我与子由得蒙圣恩,实乃大幸。”
“听闻官人此番赶考拜得良师,殿试更是独占鳌头,不枉家中长辈辛勤教导,十数年寒窗苦读……”
话一出口骆如念心中悸动,赶紧提醒自己打住,“子欲养而亲不待”乃人生遗憾,她可不能在心爱之人心上撒盐。
敏捷如苏轼显然已经get到了,他沉沉叹了口气,黯然道:
“我与子由今日在祠堂中已敬告母亲,拜谢养育大恩。”
骆如念点头表示共情,苏轼顿了顿,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着,沉浸在往事回忆中。
“幼时父亲多年云游,母亲考查我与子由读书甚严,她常边纺纱织布边督着我俩读书写字。偶有偷懒,即用戒尺轻敲手掌,诫言好男儿应立乎大志,奋厉当世,不辱苏门亦无愧国家。我俩时常听她训导,渐而自觉用功,母亲甚是欣慰。”
苏轼嘴角现出一抹微笑,显是为能让母亲高兴而喜悦。
“一日,我读《范滂传》心中震动,便问母亲:若我立志为范滂,她待如何?母亲决然应道:我若为范滂死于直道,她愿为范母,得令名不求寿考,无戚也。”
苏轼声音哽咽,猛地抓紧骆如念的手,骆如念知他思母情切心中哀戚已苦苦忍耐许久,此时只要静静听他说话就好,便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我仍记得当时母亲神情那般坚毅果决,自此心中立誓,日后当持节刚直,笃守信义,绝不辜负母亲期待。”
骆如念心里道:“知道的知道的,我那时就躲在门边看着呢……”她偷眼看苏轼,只见他目光如炬,面容肃穆。
是啊,苏轼终用一生言行兑现了对母亲的誓言,活出光风霁月、正气浩然的人生。骆如念暗想,可见家庭启蒙和言传身教对孩子培养的影响深远、意义重大,做父母的就算不能教导自家娃儿树立远大志向培养高尚情操练成绝世武功拯救世界于危难,好歹也得心术良善三观正确言行得当情绪稳定热爱和平,为建设和谐地球共建美好家园贡献微力不是?
苏轼没留意到骆如念的跳跃心思,自顾自说道:
“我与子由苦读十数年,此次赶考志在必得。那日放榜,我俩自然十分欢喜,我与子由皆暗自感怀,若尔等在旁当是极佳。夜里,我梦见母亲与你站在咱家园子里望着我笑……此刻想来,大致正是那时罢……”
苏轼的声音和头都渐渐低了下去,骆如念感觉到手背一团热力,竟是泪珠接踵而下溅开了水花。
“不成想……母亲啊,孩儿回晚了……”
苏轼哭音渐起,骆如念又是心酸又是心疼,转身揽过男人拥在怀里紧紧抱着,听他压抑地低声哭泣。这份痛苦不需多言,她自是理解的,此时再多宽慰语言全然无力,给他一个拥抱就好。
人在伤心失意时总期待一个温暖怀抱,骆如念默默想着,让他好好哭一场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她用力抱紧苏轼,希望能尽己全力给他安慰与力量。
许久,骆如念叹息道:
“母亲病重之时,我与弟妹曾想派人报信,但母亲说男儿当以事业为重,万不能分心影响前程。‘蓬莱弱水今清浅,满地花荫护月明’,为人父母者,最看重便是自家孩儿诸事顺利,你与叔叔双双高中是对母亲莫大安慰,她泉下有知,想必已是无憾。”
苏轼抬起头,满脸泪痕神情疲惫。
骆如念走去绞了块热帕子,突然想起梦中太白金星交代之事,心中一动,边给苏轼擦脸边轻声道:
“生死幻变乃人世自然,若心有挂念,死非诀别。”
苏轼身子一震,他坐起身子直愣愣看着骆如念,满眼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骆如念暗道不好。
果然,苏轼认真盯着她,喃喃道:
“娘子此言,竟与一位至交,不,一位至亲如出一辙。”
骆如念知道他想起当初自己作为小二娘时,为宽慰他和苏辙思念祖父之情而说的同一句话,她只能设法掩饰过去。
“官人说的可是小二娘?”她佯装好奇问道。
“确是二娘妹妹……你,你如何得知?”
“二娘妹妹在中岩求学时,与我一见如故无所不谈。某日言及妾家长辈仙逝而悲恸难抑,二娘妹妹便以此话宽慰我。妾家思之有理,铭记至今。今日情状不由想起此言,且与君共慰。”
苏轼恍然大悟,点头道:“二娘常有至真之语,为夫亦深有同感。”又怅然道:“二伯离蜀赴任已有经年,不知如何?”
骆如念看着苏轼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在追忆往事,故作轻松道:
“无妨,日后寻机探访便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与君且叙旧时缘。”
苏轼知道骆如念是有意开导自己,虽然神色仍是黯然,但语气变得舒缓。
“父亲素来尊仰张仙师,言苏家深受八仙庇佑。今日看来,咱家中还藏着位聪慧机敏的何仙姑啊。”
“妾身若为何仙姑,莫非官人想自诩受她点化的紫府仙人?”
苏轼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可学他潇洒,不可学他痴嗔。”
话音一落他顿时茅塞顿开心情释然,站起来对骆如念作揖,道:
“娘子博闻聪慧,常予吾惊喜。”
骆如念作势福了福,道:“官人好学善文,总令余敬佩。”
两人相视一笑,苏轼欣赏不已地看着骆如念,已然平复心绪。
此后几日,苏家父子接手处理生意和外部事宜,骆如念和史氏带领仆人重整家居,苏家渐渐恢复往日的整洁生气。
苏家父子回乡不出十日,《进士小录》传到眉山,苏家兄弟首次赶考即斩获一科两进士的荣耀,又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到官家极高评价,而苏洵的文章也备受权贵名士追捧赞扬……诸多新闻增添了苏家父子的传奇色彩,一时间街头巷尾皆谈苏家。
又过了一旬,这日天色初蒙,只听一片声的锣响远远传来,苏家早收到消息,苏洵带着苏轼苏辙与家族众人已在大门候着。未几,只见带路的苏安疾驰而至,其后一列马队遥遥而来,高头大马威武,彩旗旌幌飘飘,唢呐班子鸣炮奏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马队后跟着众多看热闹的乡里百姓。
正是官府报榜人到了。
刚进苏家围院,领头骑马的三人下了马,把马拴在马厩里;又有一顶四人轿子紧接到了,从轿子里出来的正是本地县令,原来兄弟同榜进士乃县中首例,知县大人亲自带队送上榜贴。
领头的衙差手捧报喜书大声宣告:
“捷报贵府大公子苏子瞻恭应殿试三等,赐进士及第!捷报贵府二公子苏子由恭应殿试四等,赐进士及第!”
知县满面笑容走上前去。苏洵连忙带领两兄弟迎上前向县令作揖。
“县令大人亲临寒舍,苏家上下不胜感激。”
“苏家子弟双双高中名动天下,为眉山添光增彩。”县令哈哈哈大笑,“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苏轼、苏辙躬身拜谢县令,苏轼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榜贴,又交予苏安看管着,自己与苏辙继续在苏洵身边陪同。
苏家正值丁忧,按照宋朝礼仪不能举办宴请和参加庆祝活动,此前已向县里作了解释报告。因此,苏家只是为报喜队伍准备了解渴清茶和充饥果子,又循例向报喜队伍送上送信礼金致谢,与县令约定丁忧期满再行拜访致谢,报喜队伍便离开了苏家。
随后,围观乡邻也纷纷上前向苏家致以口头祝贺,苏家围院一时人声鼎沸,热闹大半日才消。
苏洵带领众人回到主厅分次坐下,苏安立即奉上榜贴。饶是见过场面无数的苏洵老先生,此刻捧着自己追求半生终不可得的榜帖,也不禁激动地双手微颤,好一会才能平复心情打开信封。
宋朝初年,凡逢进士登科,朝廷用长五寸、宽两寸半的精美黄纸制作登科报喜书,上书考生姓名、考试年份、长辈情况等信息,再加以考官官职信息及签名,取稍大信封装好密封,信封上标注考生姓名,此信封谓之“榜帖”。
苏洵打开榜贴拿出登科报喜书,只见书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先列主司四人衔,而领头签名者正是翰林学士欧阳修;次书状元苏轼(苏辙),年若干,某月某日生,祖讳某……等等家族信息。
苏洵把登科报喜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仰天长叹: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轼儿辙儿同榜进士,老夫终可告慰苏家列祖列宗了。”他把登科报喜书递给苏忠,“先奉在祠堂中敬告苏家先人,再去寻眉山最好的书画铺子裱起来,高挂主厅。”
苏忠恭恭敬敬接过登科报喜书出去了。苏洵放松下来,立马打了个哈欠,机灵的苏安连忙呈上茶托。苏洵拿过茶杯一饮而尽,对着垂手下立的两对儿子儿媳道:“前时,阴阳夫子已看过日子,移柩之时定于年底。现下最紧要的是寻一处合宜之所。”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母亲性喜安静,此前看过几处皆不合意,再打听打听。”
骆如念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天与史氏的谈话。她看过苏轼传记,知道苏家与“老翁泉”是有渊源的,既然如此,不如她来牵线罢。
“今日诸事忙碌,都累了,各自回去歇息。余下事宜明日再作商议。”苏洵又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儿子媳妇便一起拜别告退。
这日众人皆起了大早,忙起来连早饭午饭都没能好好食用,早已饥肠辘辘。回房路上,骆如念让松月通知厨房嬷嬷赶紧热几锅杂粮粥给各房送去,厨房又另炒了几个小菜,等回到房间换好衣服,粥和小菜都送到了。两个人就着小菜配粥,边吃边聊。
骆如念给苏轼盛了一碗粥,道:
“那日我听弟妹说起,她娘家近郊有一处静谧雅致之所,名为‘老翁泉’,环境清幽雅致,颇具灵气。母亲喜欢清净自然,或许可去看看。”
“哦,我即去与子由弟妹商议,此事宜早不宜迟。”
苏轼快快扒了一碗粥,匆匆出门去了,很快回转房间。
“甚好甚好,我明日一早便禀告父亲。”
翌日一早,苏轼去向苏洵禀告,又急匆匆赶回来通知。
“父亲说事不宜迟,今日着我与子由一同前往查看,你速速吩咐忠叔准备马匹,苏诚陪同。”
骆如念点点头,出门吩咐松月去转告诸人,又去厨房通知嬷嬷们准备好干粮和饮水。
准备妥当,苏家三父子带着苏诚出了门,一路疾驰,未及半日便到了武阳。
趁着在路边茶肆喝茶小憩的空暇,苏诚问起老翁泉,乡人纷纷指路。四人谢过乡人,快步加鞭继续赶路,眼前很快出现一座宏大雄伟的高山。
只见山上树密林盛,花草繁茂,生机勃勃。苏诚又向乡人问路,得知此为安镇山,老翁泉便在此山东面二十余里处。众人沿着山路骑行,半个多时辰后,只见山势渐渐平伏分为两条山脉,待到了山尾却回转环抱,三股清泉从山间顺势而下,统归山脚处汇聚成一口泉眼。
众人下了马,苏家父子将马匹交予苏诚带去吃草,三人走到泉眼处捧水畅饮,只觉泉水清冽甘甜,饮来齿颊生津。
苏轼向一位正在井边大石上乘凉的老者作揖,问:“老人家,请问此泉可是‘老翁泉’?”
“正是。”老者呵呵一笑。
众人环顾四周,又对望点头示意,果然是处静谧佳地。
“‘老翁泉’此名听来,似有缘由。”苏辙上前询问。
老者撸着胡子道,“这泉源自安镇山之巅,得幽山之精气,聚日月之光华,冬不涸夏不溢,恬然自居。道来却也神奇,有乡邻曾在满月之时见一名白发老者从泉中翩然而出,躺在此石上畅然望月,自此便唤为‘老翁泉’。”
苏洵微微颔首,神色肃然左右遥望一番,又在老人家所指的大石上坐下。
老翁泉的西南边是一片沿着山势而起的小山坡,山坡上树木葱郁,为老翁泉周边搭建了一面天然的遮阳篷,山风从林间呼啸而过,瞬间消去了夏日暑气,只沁清凉。
“好,好。”
向来言简意赅的苏洵伸手招呼苏轼苏辙过来,指点着山坡道:“此处视线开阔,景物尤佳;水凉风清,环境清幽,你们母亲喜欢清净,想来定会中意。”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请阴阳夫子同来选定位置,择日置柩为安。老翁泉,老翁泉,也是有缘啊,他日,若……就在近旁罢。”
苏家兄弟会意,只是默默点头。苏辙转头招呼苏诚拿来水袋给各人饮用。众人在泉边休憩半晌,眼看日落西山倦鸟归林,也站起驱马回程。
回到苏家,苏轼洗了手,接过骆如念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点头道:
“父亲相中‘老翁泉’周近位置,明日便请阴阳夫子同往选址。”
他又咕噜咕噜喝下一大杯骆如念泡好的柠檬水,一抹嘴巴欣然对着骆如念道:
“多亏贤妻好提点,定下此事心中可舒坦多了。咦,水中放了何物?喝来尤为解渴提神。”
骆如念看着风尘仆仆的苏轼,拿毛巾为他细细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想着官人长途奔波必然渴累,妾身早早备下消暑清热的黎檬子水候着,也给父亲、叔叔与苏大哥都送了些。妾身愿为官人分忧,官人只管吩咐。”
苏轼轻轻牵起骆如念的左手,眼神变得柔和,“得此贤妻,夫复何求。妻若安好,夫便无忧。”
突如其来的大情话把骆如念惊喜地小脸一红眼眶发热,天啊,这可是男神的表白耶!饶是擅长接梗如她,此刻也变得木讷拘谨起来,轻咬嘴唇脸色绯红,扭捏不知如何应答。苏轼看着妻子含羞模样甚是有趣,疼爱地揽过她的肩膀。骆如念顺势依偎在男神的怀里,幸福地只觉得眼前好像散起了漫天烟火,此刻便是拿世上最昂贵的金石宝物来换,她定是不肯的。
苏家兄弟同榜高中的消息很快就口口相传广为人知,不出一月已传遍眉山。苏家向来在乡中乐善好施,享有贤名,颇得乡邻敬重,众多乡绅土豪听闻,都纷纷打听苏家两位公子的婚事状况,意欲结亲。当听说婚事攀交已然无望,又意图从其他渠道与苏家攀交。于是眉山乃至蜀地的至交好友、七分熟者、三分熟者、甚至一分都不熟者都趁机赶来联络,程夫人的丧仪络绎不绝地送进苏家。乡里人朴实,送的都是米、菜、纸、香等白事用物,苏洵看着围院里满满当当的扁担、箩筐、竹篓,吩咐两个儿媳做好登记和收纳。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你们已是天子门生,日后是要入朝致仕,行走官场的。为官之人最忌污名,勿因微小细节落人口舌,徒生事端。丧仪按风俗不必回礼,但需做好计册,日后遇上喜庆之机再复贺仪。”
苏洵说得郑重,后辈们听得认真。骆如念和史氏商议后,安排松月和香云各带领一人负责清点和记账,两妯娌在旁督查,不久把账目记录清晰,分别造册留存,以作往后回仪,此为后话。
年底迎来程夫人的安葬之期。葬礼极为隆重,除苏家族人之外,相熟的乡邻皆在门口摆上祭桌以示同悲。
此前苏洵闭门多日,写下《祭亡妻程氏文》。待到祭奠仪式,苏氏兄弟搀扶苏洵走到祭台前,又回到台下并肩站在前排。苏洵颤抖着拿出祭文,苍老而哀恸地念道: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
众人低声抽泣起来,骆如念抹着眼泪,不忘抬眼瞥了瞥苏轼, 只见他面容悲切鼻头微红,尚能故作平和。
苏洵继续念道:“……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
骆如念偷眼看苏轼,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蕴为深红,苏轼低下头去,不让别人看见他的正脸。
“提携东去,出门迟迟。今往不捷,后何以归?二子告我:母氏劳苦。今不汲汲,奈后将悔……”
苏洵长叹一声,声音哽咽。苏轼的肩膀轻微地抖动着,头垂得更低了。待苏洵念到“故乡千里,期母寿考。归来空堂,哭不见人”时,只见苏轼的肩膀抖动得厉害,一串串眼泪滚滚而落……
骆如念的心瞬间被揪住了,对程夫人的敬爱与哀悼,对心爱男人的心疼与无助,她望着苏轼哭得越发悲戚,只觉心绞与头晕交缠,一阵气竭,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娘子,弗儿……若无何仙姑从旁指点,紫府君又该如何自处啊……”
什么何仙姑蓝采和,我还赤脚大仙汉钟离呢!
迷糊中的骆如念没好气地腹诽一句,突然就反应过来:何仙姑和紫府君可是她和苏轼的暗语啊,这呼唤她的人是……
她缓缓睁开眼睛。这个眼看就要贴到她脸上,一脸担忧的俊朗男子不是她的千年爱人还是谁?
苏轼看到妻子苏醒开心不已,一把抱住骆如念,“娘子醒了,娘子可醒了……为夫恐慌,以为,以为……”
骆如念悠悠呼了口气,“莫以为,未到时辰呢。”
“当有大把时辰!”
苏轼转忧为笑,“娘子定然福寿康宁松鹤延年,为夫可有千言万语,欲与娘子说!”
苏轼欢笑着,又捧着妻子的脸心疼地看看。
“你神情疲倦,睡了半日应是渴了。”
他走到桌旁拿碗倒了水,回到床边抱起骆如念靠坐在床头,用汤勺勺着水慢慢来喂骆如念,动作轻巧,声音温柔。
“为夫仍记得你我初相见,正是我与子由入读中岩那日。说也凑巧,前一日我与子由先行拜访师尊,恰逢书院广邀学士为鱼池命名。为夫见那池中鱼儿颇通人性受唤而来,便建言为‘唤鱼池’,蒙师尊不弃而被采用。返家路上,二娘……不,堂弟二郎拿出娘子为鱼池所起之名,竟与为夫不约而同!”
苏轼看骆如念喝完了水,把碗放到桌上,坐到床边把王弗揽进怀里,开心得笑了,“那时我心中惊叹,呀呀,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却是就此记得与娘子的灵犀之举。”
骆如念也小得意地轻笑起来,当日所做本是为成全苏轼与王弗的良缘,没想到自己今日得以享受这份甜蜜。看来要实现世界美好,果真要“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呀。
苏轼用手抚平骆如念凌乱的头发,又悠悠道:
“翌日入学后,夫子邀我与子由一同参观书院。你恰巧站在轩窗后嗅梅花,香鬓如云,黛眉若山,妙目流光,只一眼我便上了心,总觉得是见过的。”
“当然是见过的,人家王弗大小姐可是专程女扮男装去偷看过你。”骆如念暗暗笑道。
苏轼沉浸在美好往事中,脸上的幸福甜蜜眼看就要满溢而出,他把妻子搂得更紧了些。
“看过书院,夫子领我俩兄弟入偏厅与你相识,你低着头,眉眼带笑走到绣帘后,只是含羞不语;我方知你竟是夫子闺媛,亦是二郎所言同为鱼池起名‘唤鱼’之人……回家路上想起你,为夫心中惊喜无以复加。”
苏轼轻轻吻了吻骆如念的头发,喃喃道:
“中岩求学数年,为夫每每望见你便心生涟漪,偶有言谈更是喜不自胜,便是整日、整旬、整月之愉悦。那年备着上京赶考,父亲有意为我先办亲事,我满心里想着你,只怕你无意与我。于是……”苏轼得意一笑,“我寻机在夫子面前稍稍提起,过了两日,夫子便派人上门向我家提亲。听闻说媒的正是你,我好生开心,又求着母亲说服了父亲。终于,终于……”
苏轼把骆如念用力抱紧。
“放榜后,我在京城时常想着娘子,想起初见那日情形,还专程填词一首。前阵忙于家事,尚未得闲念与你听。方才我生怕……总悔不当初,只盼着娘子快快醒来可作倾述。”
苏轼拿个长枕垫在妻子腰后以坐得舒服,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纸笺,轻声念道:
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放下词笺,苏轼抱着骆如念喃喃自语:“唯愿岁月有穷尽,此生伴君无止期。”
骆如念轻轻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正想说些什么肉麻至极的情话来表达此刻的浓情蜜意,嘴巴还没开工,肚子抢着表态了。
“咕噜噜……”
腹中传出的一长串抗议轰鸣声把两人都听愣了,他们齐声笑起来,苏轼拍着脑袋道:
“娘子睡了这些时辰该是饿坏了。我这就唤厨房热碗小粥送来。”
骆如念看着男人急冲冲跑出去的背影,两滴热泪静静流淌。
原来,感到幸福也会流泪的……她默默地想。
现代的骆如念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妹子,自从穿越回宋朝,或出于悲痛或出于感动或出于幸福,她是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这样的高消耗导致泪腺和精力明显供应不足,连带着人也愈加疲乏不堪。苏轼看着她憔悴蜡黄的小脸心痛不已,常私下嘱咐厨房嬷嬷换着花样给她加餐,又隔三岔五请大夫为她把脉诊疗,更开始自学医道。无奈王弗的肉身娇弱,始终病怏怏的,苏轼看着心里很是着急。
这天,苏轼又请大夫为骆如念调理身体,大夫开了些健脾养血,疏肝解郁的药物,道:“肝郁血虚、脾胃不和之症多为累积而成,乃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所致。心病尚须心药医,大娘子久居家中,心情忧闷,若能外出散心,调适情绪并辅以药物治疗,必有事半功倍之效。”听了大夫的话,苏轼久久不语,兀自沉思。
翌日,骆如念起了床,松月连忙伺候她洗漱穿衣,骆如念问,“官人呢?”
“大公子一早唤忠叔备马车,许是要外出呢。”
“哦,不曾听他说起。”
“大公子还让厨房备了吃食用度,足足装了半车。”
骆如念愈加觉得奇怪,这段时间他们在家日久,从未听苏轼说过有外出计划。正想着,苏轼一掀帘子进来,看见骆如念已梳妆打扮完毕,高兴道:
“正好,我方才唤了厨房给娘子熬了小米枸杞红枣粥,这会应该熟了。娘子喝上两碗即启程吧,松月速速唤厨房起菜。”
“启程?去哪儿?”骆如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轼轻轻拉起骆如念的手,“大夫言娘子辛劳日久身体乏累,适宜外出走动纾解心情。此时不便远行,不如回岳家探亲小住。”
“果真?”骆如念大喜过望。“父亲可有应允?”
苏轼点点头,“父亲道,日后授职赴任则不知何时返乡,眼下多与亲人相聚自是当然,嘱咐我与子由各自探望岳家。昨日我已遣苏安向泰山大人报讯,岳家欢欣,邀我俩早日前往。”
骆如念开心地跳起来,拍手雀跃不已。苏轼看着脸上终于扬起红晕的妻子,摸摸头发又刮刮鼻子,眼神甚是宠溺爱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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