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万别撇嘴,别小看了面。
四川人大年初几头串门,叫“走人户”。走人户不能空手,得提一个竹子编的提篼,提篼里装着四色礼物。哪四色?鸡,鱼,蛋,面。看清楚了,提篼里没有猪牛羊肉,没有糖果点心,有面。
四色礼物中,没别的可以,有面没腊肉,这是很让人想不通的。
去年读了北大教授赵冬梅的《人间烟火》,一下子就通了。面,果然来历不凡,曾经比鸡,鱼,蛋还贵重,还奢侈,按理说应排在鸡的前面。
面的前身是小麦,约4000年前从西亚传入我国。小麦粉碎后成了面粉,大约长得像石灰,四川人叫灰面。灰面之后才有面条,馒头,包子,饺子,油饼等各种各样的面食。粉碎之前呢,人们吃的不是面,是麦粒。麦粒不像米粒那般软糯,一颗是一颗,耐嚼,我吃过白水煮麦粒,一勺子进了嘴,腮帮子都要嚼酸。据赵教授介绍,全世界已知最早学会加工面粉并用面粉制作面包的是埃及人。他们制备面粉的工具是石磨盘和石磨棒。此物在博物馆中通常成对展出,底下略大而表面平整的石头是石磨盘,上面像擀面棍一样的短粗石棒是石磨棒。它的工作原理就像今天用擀面棍在案板上制作花生碎一样,但是它们要碾碎的是生麦粒,所以工作量很大,忙活一天也只能制作出当天吃的面粉。你看,忙活一天磨出来的面粉只够当天吃,说不定还不敢敞开肚子吃,面粉怎能不金贵?拿面粉去送人是不是倍儿有面子?在那样的制粉技术水平之下,面食是很难普及的,只能属于最高阶层。达官显宦走人户,提篼里没有面,肯定不好意思出门。
当面食传入中国的时候,小麦制粉技术已经有了巨大进步。人们不再用石磨盘与石磨棒来磨面粉了,而是用那种上下两扇的磨来制粉。最初的磨齿是窝点状,磨制效率不高。东汉出现了放射线状磨齿,磨制效率得到提高。唐代出现了水力推动的碾坊,面粉加工终于推广开来,人们终于吃到了“饼”。没错,那时候面条不叫面条,面片不叫面片,叫汤饼。从麦粒到面粉,小麦进阶为细粮,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那是相当贵重。
不说远了,说近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东北当兵,细粮为大米白面,占70%,粗粮为高粱,小米,苞米馇子,占30%。当地老百姓的细粮只有白面,而且比例刚好相反,而且粗粮以小米和玉米为主,连高粱都吃不上,想吃大米,只有等到过年。那时候的面,一个月才几斤,要是你,肯定舍不得送人。
我当兵时,我老伴——当时还不认识——在山西省军区化肥厂,平日基本上吃粗粮,省下的细粮周末带回家给她爸妈吃。带的细粮有馒头有包子,还有油饼。
四川人以大米为主食,面粉算粗粮。不会做饼,不会蒸馒头包饺子,也不会做手擀面条,面粉统统拿去换成了机制面。吃法也比较单调,就是调料面,也就是上海人说的阳春面。
我家算是条件好的,调料有酱油,有醋,有葱花,还有少许猪油。我妈负责做调料,放猪油时省了又省,而且绝对做到了平均。油少,但是看得出来放了油。四川人怕吃面,说是吃了剐人,烧心。烧心是因为油少,只要多放油,吃起来肯定滋润。
曾以为我家的面已经够“阳春”、够剐人了,在同学沈老三家吃了一回面,才晓得有多“烧心”。一大锅面,灶台上大海碗一字儿排开,碗底空空如也,直接就把面挑进去了。“相料呢?”我问。四川话,调料叫相料。“啥子是相料?”同学反问。我简单介绍了我家怎么吃面,同学不信,说我吹牛。捧了面条上桌,但见八仙桌正中有一大碗剁椒豆瓣,那便是调料了。一屋子吸溜声,同学一家人吃得那个香。我试着挑了一点豆瓣,差点没咸死。强行吃下一碗面,胃里火烧火燎,果然烧心。
好吃的面条在哪里?在面馆。八分钱加一两粮票买一碗素面,有清汤和红汤。清汤放猪油,酱油醋,味精,葱花。红汤放辣椒油,酱油醋,味精,葱花。那面条能活活地香死个人,不用吞,自个儿就下去了。一眨眼功夫,面前怎么就成了一只空碗。面呢?咂吧咂吧嘴,各种香,基本可以肯定那碗面已经通过嘴巴吃下去了。
好吃的面也不能天天吃,天天吃会吃腻,四川话叫“吃伤”。1982年春天,我吃了整整一个月阳春面,着实吃伤了。
1981年12月在《青年作家》上发表了处女作,来年开春,有幸参加了成都市文联首届小说讲习班。当时我是某央企工人,外出培训须教育科审批。科长姓许,挺好一个人,接过市文联通知后沉吟半晌,问:“文联是干什么的?小说讲习跟焊接有关吗?”我说明情况后他又沉吟了半晌,我以为没戏了,却听见他说:“去是可以去,不过不能按正常出差补助。这样吧,每天补助标准一毛钱。”脱产学习文学创作,一个月下来还能补助三块钱,我大喜。到了成都,方知站要站钱,坐要坐钱,三块钱啥也不是。
市文联不管饭,不管住,只管组织听课。我在厂里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每天带一罐头瓶泡菜。在成都下馆子,就算可以带泡菜,就算人家不收开瓶费,也不好意思只买一碗白饭呀。于是天天吃面。素面,一毛钱一碗,红汤清汤换着吃。要么早清汤午红汤晚清汤,要么早红汤午清汤晚红汤。省着吃,一天十二碗,一斤二两,实在饿得狠了十五碗,一斤半。十二碗便是一块二毛钱,公家补助一毛,私人要花一块一,怎么想怎么心疼。市文联所在的北新街,所有的面馆都吃遍了,无论清汤还是红汤,看着就烧心。我女婿是北方人,爱死了吃面,还特别喜欢下馆子。开了车,跑很远去吃重庆小面,二两一碗的肥肠面,十八块,还不算汽油钱和停车费,怎么想怎么不合算。越想,越觉得当初太傻,凭什么要那么俭省,凭什么不吃一毛五一碗的臊子面?
每天打着面嗝、冒着酸水听课,倒也乐在其中。认识了文联通联部主任,《献给亲人金珠玛》的词作者陈玉书先生,听《青年作家》主编肖青和副主编榴红讲课,与编辑田子镒成为好友,后来还在他手上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前不久忽然忆及一天三顿清汤红汤,子镒兄道:“你咋不早说?我家那么近,到我家搭伙嘛!”
也是,说晚了。
如今日子好了,油水多了,宜“剐”,宜清淡。常吃小米,苞米馇之类的粗粮,吃面嘛,放一点点香油,意思意思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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