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过车水马龙的城市;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春风十里》
耗子是我的一个兄弟,大名叫杨辰皓,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从认识开始大家就叫他“耗子”,那一脸贼眉鼠眼的样子让人越看越觉得像;那一年他二十,一群兄弟嚷着要给他庆祝。他说“老子忙,没空招待你们”,经过我们一翻翻的穷追猛赶,他终究是逃不过这一聚。
那天晚上一个个都喝酒喝成烂醉,满桌的空酒瓶子,啤的、白的,高高低低的酒瓶堆出了屹立天地的兄弟情。地上的酒瓶盖儿和烟蒂被一趟趟去洗手间开闸放水的男人用皮鞋踩扁;号称最能喝的“强哥”红着脸端起满满一杯酒,“来来来,干了这杯,还有三杯”,只是大概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手里举着的酒水要同谁干杯。
酒精熏红了脸,把眼睛也熏红了,一个个喊着还没醉,雷子使劲儿地扶着我的肩膀,站稳后又是仰起脑袋整杯倒进胃里。香烟烧了半根就被扔在了地上,鞋底摩挲着地面将烟头熄灭。
“醉了吧!”
“还早呢!”
烈酒过喉,猛烟进肺,老板看着这一桌年轻的小伙子不禁摇摇头。
“来来来,最后一杯!祝我们,去他妈的青春,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老板,去他妈的… … 来来来,干!”耗子大声地喊着,我们一个个举着杯子凭感觉往桌子中间撞去。
等大家都散了之后,耗子算是从迷迷糊糊中有些清醒过来。他向我要了根烟,点燃后把打火机随意一扔就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你知道吗?这里都是钱,这个城市全他妈是钱,我就一直在想啊,我才刚毕业,有的是时间、精力去和大家拼,我只要多工作一分钟就能多点钱。你知道我毕业的时候怎么想的吗?”
“耗子,你酒已经喝太多了,就别再抽烟了,我可背不动你啊!”
“没事儿,我还真没喝醉过!我跟你说啊,我刚毕业那会儿啊就想着我得赚钱啊!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要去大城市,我住几平米的地下室也行,我一天吃两餐,每次一个菜,节约用水用电,把房子租得离市区远一些,大不了早起几个小时去坐车,我就想着只要我花的少,留下来的钱总归是多一些。”
“耗子,你很努力了,你一直都很棒的,我送你回去嗷,明天我去你公司给你请个假,你好好歇歇。”
“呸!谁说老子要请假,老子要加班!老子要赚钱!兄弟你知道不,我每天跑一个站再坐车去上班,就为了能省下一块钱啊,一块钱啊兄弟,一块钱啊!能买一个菜包呢!”
耗子说着他的“一块钱”打起了呼噜,我打车给他送了回去。
那天刚下班就收到了耗子的信息,说是要请我吃饭。晚高峰的路被车堵得不如走路更快,公交车庞大的身躯缓慢地向前爬行;我的右手紧紧抓住公交车里的拉环,左手熟练地操作着手机。其实我根本不用抓着拉环,整个车厢就像是严严实实地装满了货,拥挤得再也容不下一个人。
外面正下着雨,这种该死的天气最让人苦恼,浸透全身的潮湿从室外蔓延至室内,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潮湿未干的味道。
手机发了条微信消息给耗子让他先点餐,我随后就到;从来只有中国移动给我发短信催我话费余额不足,朋友之间一律使用微信,毕竟发微信比发短信便宜一些。
在路上被堵了两三个小时,看着红绿灯跳闪着,长长的车队一直龟速前行。从一开始认真回复消息的耗子到后来他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等我到了那家店,耗子已经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两个脸红得厉害。
我坐在他对面,推了推他的手臂。耗子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说耗子,你这啥情况,到人家店里睡觉来了?身体不舒服啊?”
“哦,你来啦,没事,就是累了先睡会儿。”
我知道他喝过酒了。因为他酒精过敏不能多喝,只要过了头,脸上就红得跟交通灯一样,手臂上还会起红疙瘩,胸口也红成一大片。
两个人点了三个菜,一荤两素;耗子付账时特别慷慨,崭新的土豪金笔挺地躺在钱包里,拿出了这一张百元大钞之后,就只剩下几个硬币还在宣示着存在感。
打车送他回去那十来平米的出租房。我问过他,就算是住地下室,怎么不换间大的,他想多存点钱,还有一家人等着去养活呢。
兴许是一路吹了风,耗子进屋就吐得冷汗直冒。完了之后他彻底清醒了;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上面一条消息,抱着我哇地哭了起来,喊着“我想回家,一个人撑得好难”。
“皓,你工作忙没法儿回家,家里的文旦叫你老爸摘了,因为天气冷了,早上有霜水,对果实不好。另外没事,你注意冷暖,照顾好自己。我下了。”消息是耗子的母亲发给他的。
我问他真想回去吗?耗子抬起头擦了擦泪水,仰起头看着房顶。
“想回去,但我不能回去。再忍忍吧,偶尔想家正常的。”耗子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但我知道他心里裹着太多太多的无奈。
去年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动态说自己没钱了,是否有人愿意借一些钱救急。当时正是月末还没发工资,发了高烧在医院,本想问朋友借点钱,但忘记了设置对家人不可见;在发出去几分钟之后母亲给我发了短信。
“没钱了吗?”
“不是,朋友圈发着玩儿的,钱还有呢,放心!”
“哦,好,要钱了和家里说,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别委屈自己。”
“嗯,好!”
可能每个人的孤独都不一样,但最后都会选择打包赠送给自己。
回去的路上我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耗子的童年并无太多趣事;他同我说起过,小时候家里地方小,只有一张床,他和妈妈睡一头,爸爸睡另一头。
他还记得那漏雨的瓦,漏风的窗。夏天有一只小电扇挂在床上,有一颗黄绿色的灯会转啊转;冬天的早晨最难起来,但耗子的妈妈很有一套方法:她告诉耗子,快起来去上学,天安门广场前的解放军叔叔早就站岗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支撑起了耗子小学六年冬天不迟到的好学生形象。
那次耗子说着说着笑了,是那种很幸福的笑。他说小时候就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份信仰,而越长大了反而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听。
他说现在收到最多的是“我睡了,晚安,你也早点睡”,再也没有人能陪他一起聊一个晚上,也再没有人能像妈妈一样。
耗子睡前最喜欢同妈妈说的一句话是“妈,等我睡着你再睡”,然后他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了。有时候妈妈会在耗子睡着前就打起了轻声的呼噜,但耗子并不会摇醒妈妈大喊“妈妈你不守信用提前睡着了”。
这不是逞一时之快的输赢,只是知道有个人还陪着自己,心里就会很踏实。
我曾经笑话过很多次他把这幼稚的行为持续那么多年,但每次听他讲起总是难免羡慕。
昨天去找耗子喝酒,问起了耗子刚毕业时候的情况,他说那时候的他一天做两份工,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就去附近的工地搬砖,一天也就睡了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真的是嫩啊,小胳膊小腿的,搬起砖才拿得动四块,推着车真的是车轮纹丝不动啊!那包工头差点说要我滚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天,带上手套的那一瞬间我还觉得自己力量满满,这搬起了四块砖之后我就知道这个晚上没法儿过得舒服咯!才没多久我这手臂就开始发虚,肩膀开始有些酸,就连老子这腰都觉着不爽快!”
我给耗子倒满酒,“来,敬你的搬砖生涯!”
耗子说想给自己放一天假,出去看看房子,想从地下室搬到地上来住。我当然赞同,答应了第二天陪他去看房。
耗子说他上高中的时候遇上过一个小学同学,是个湖南的男孩子。两个人在小学的时候关系很好,一起写作业,一起挖蚯蚓钓鱼、钓虾,还偷过别人家竹林里的笋,可那天他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一样了。
“耗子,你现在还上学吗?”
“是啊,你呢,在哪儿上学呢,一直没你消息啊。”
“我不上学,我上班。”那个朋友笑了笑,又收起了笑容,推着车低头一直走。
“你上班了啊,工资怎么样?”
“还行吧,这辆自行车就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耗子说他最遗憾的就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拒绝了朋友的生日邀请,从此以后再也无法遇到。
我对于离别有着很强烈的心理阴影。曾经一个兄弟的离开让我坐立不安,有一种离别就像是永别,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次遇见,而那一转身,就似乎是从你的世界抽离了那个人。
耗子本来是住在地上的,去年与女朋友分手之后就搬去了地下室住。他说两个人在一起就算自己苦点累点,也要让深爱的人过得舒服;分手以后耗子每天都会去看火车,看着火车从高架桥上经过,然后他追着跑着喊着,不停地挥手,我不知道他是在与经过这里的人打招呼问候还是与他们道别。
今天我们喝完酒一起瞎转悠走到了高架桥下面;耗子依旧对着火车追着跑着喊着,不过他不再挥手了,只是在一列火车经过之后,他会对着寂寞的铁轨竖一个大拇指。
我问他为啥只追火车,不追高铁,他说高铁太快,追不上。
我又问他以前挥手是问候还是告别,他说只是让车里的人看到这里有人看到了他,他不是一个人。
“那你现在怎么改竖大拇指了?”
“因为他们勇敢啊,敢于离开一座熟悉的城市,敢于离开一群熟悉的人。”
其实所谓的远方就是远离家的任何地方,而你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陌生;尽管熟悉了一些路,坐惯了几班车,认识了某个人,夜深之后心中的落寞还是一样深刻。
第二天我陪耗子去看房,耗子觉得这些房子都太贵,反正就他一个人住,不如继续待在那个便宜的地下室,自己一天也没多少时间待在那里。
“没钱还来看房,以为我很闲啊!”房东阿嬷介绍了半天房子,本以为耗子会租下来,可惜口水说干了也是没用。
“谁说我没钱,是你的房子太烂!”耗子情绪上来了,激动得很。
耗子平时脾气很好,但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他没钱。
“耗子,这蛋糕挺便宜诶,我们买回去学校晚上吃啊!”
耗子看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二十多的标价就像是一个天文数字压在了他眼前。
“好贵,买不起,算了吧。”
“不贵啊,才二十多,挺便宜的了,你不会这点钱都没有吧?”
耗子转身回了学校。耗子说他就是因为高中同学的这一句话,从骨子里长出来了一种自卑感,从此以后他宁愿苦着自己,在别人面前一定表现得不缺钱。
回到了地下室,耗子瘫在了床上。这一刻他觉得很幸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不是很大,但这里是自己的地方,想横着躺绝不会有人命令他得竖着躺。
耗子说这个社会的贫富差距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很多很多,也许一个富人家的孩子在考虑上哪个学校的时候,穷人的孩子还到处凑学费打着白条。
“反正今天休息,我们去买菜自己做着吃吧,咱也好歹吃顿好的!”
应了耗子的提议,我们去了菜场。耗子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吧,对着摊主“李叔”、“王姨”地称呼着。
“这肉还是原来那价吧,给我割一点就行,就做一碗炒肉片。”
“这青菜怎么卖?就这三颗吧。”称重前耗子顺手把黄了的叶片剥掉,然后又甩了甩菜叶上面的水。
“赵姐,还没收摊呢,我拿俩西红柿,然后俩鸡蛋吧。”耗子付了钱之后,笑呵呵地瞅着赵姐,“姐,有葱不,给我一根就成。”
一盘炒肉片,一盘青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借了隔壁一对夫妻的锅,好歹是三个像模像样的菜了。
耗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瓶盖儿往我眼前炫耀。“瞧见没?再来一瓶!免费的!”
说完耗子去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换来了一瓶啤酒,还买了一小包花生米用来下酒。
耗子和我说起了他前女友的事情;他从来没找人说过这事儿。
那女孩儿叫蒋洁,是耗子的高中同学,耗子追女孩儿的时候可谓是用尽心思,中学生能用的把戏全用了,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女孩儿的身上。那一场在宿舍楼下的表白惊动了学校政教处,第二天耗子就被叫去了解情况;不过终究耗子是把蒋洁追到手了。
从高三开始到大学毕业,俩人一直都是默默无闻地恋爱着,虽说不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但耗子为她也算是倾尽心血。大学的时候耗子做两份兼职,他不想要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吃苦;那时候这一对情侣当真是羡煞许多人,蒋洁有许多的追求对象,但一直到大学毕业,她还是牵着耗子的手一起走出校门。耗子送她到高铁站,然后自己去汽车站坐大巴回家。
异地恋从此开始。
耗子每个月都会找一个周末去见蒋洁,绿皮火车得坐十三个小时;耗子就买夜班车,这样子第二天天亮就能见到心爱的女孩儿。
有一天耗子与那女孩儿在商量着以后的生活,在谈到钱的时候,两个人想法不一,蒋洁与耗子说了晚安便下线了。
第二天耗子收到一条短信“我想静静,你先别找我!”
四天后,耗子收到了微信消息“既然各自安好,何必互相打扰。”
耗子打了电话过去,女孩儿只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就挂了电话。
耗子的世界整个崩塌了,他所有计划中的未来都变了,就像一头老虎被砍去了四条腿;变了,变了,一夜之间全变了!
我也爱过,而最后依旧独自一人。那个男孩从我手中将她抢走,不知是否能够照顾好她。或许他们两个也已经分开了吧,那么现在她身边又是谁。
我不知道耗子自己在心里整理了多久才能把他的故事从头到尾叙述出来,我知道他爱得深,也痛得深。
当晚又是喝得烂醉,直接在耗子的出租房里睡着了。两个人醉的站不稳,脸都没洗就钻进了被窝,这地下室越是夜深就越发觉得冷,耗子说我同他抢了一个晚上的被子。
耗子不高不帅,扔进人群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是一个长着青春痘的小伙子。如今他周岁刚满二十二,依旧是那副一脸稚气的学生模样。
我们一群死党总是会催他抓紧时间再找个女朋友,再不努力一把漂亮妹子可就要被泡完了。耗子倒是心态很好,喊着“丫的,老子都不急,你们急个啥玩意儿?”说着往嘴里撸了一串羊肉又抓起了一把韭菜。我们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喊“老板,给我们这兄弟来两串猪腰子补补”。
今天是我们一群兄弟相识六周年的纪念日,一个个红着脸尽情地喝着酒。耗子是我们一群人中间唯一一个单着的了,不过除了我没人知道耗子的上一段虎头蛇尾的爱情。
露天的烧烤摊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冬天的风裹着湿冷的寒气往衣服里钻,路灯下的车流穿梭而过;马路对面的住宅楼灯光亮了又灭,烟酒入喉,但莫声响。
等晴雨霜雪的日子里,最长情不过细水长流。
“最近忙吗?好久不见,平安夜一起吃个饭。”
“可以,时间地点你定。”
和女神聊天总是会显得自己如此笨拙;回不去的终究是回不去,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我的眼睛不够深邃,你想要的是眸子里含有爱意的,而不是鼻梁上架一对儿啤酒瓶底的。
那些用烟酒灌饱的日子里,我们一个个满口粗话要强奸全世界,反倒是现在该文艺的文艺了,该风光的风光了。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就像是到了该伺候些花花草草、清早起来溜溜鸟儿的日子。
“最近还好吗?一起吃个饭呗,以后也许都没时间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在群里回应着“好”。以后不是没时间,应该是没机会了吧。
这顿饭我们没有喝醉,但一个个都哭了。
“去他妈的青春,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老板,去他妈的奋斗… … ”
去他妈的兄弟!
那一顿饭后大家好像就这么不约而同的散了,也没有谁再联系过谁。
这座城市很大,我们再也没有遇见过谁。只是大家都知道自己不愿意离开,还是蜗居在小小的隔间出租屋里,攥着自己小小的梦想;每天守着日出日落,数着日子把日历一页页熬过去。
这里有着奋斗的气息,在这里,所有关于梦想的话语都不会被嘲笑!
我把工作换了,实在是无法安于那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坐在那一张方方正正的办公桌前面,对着一台方方正正的电脑;我还是喜欢带着变化的生活,每天醒来都有着不同的工作任务,带着不同的挑战。
“强哥”考上公务员了,这个糙汉子竟也会安心下来备考。
“兄弟,我要结婚了!”强哥发来了微信。嫂子是个高中教师,两个人工作稳定,准备明年生娃。
我带着工资卡去银行给强哥汇了一笔礼金,数目不大,但也算是掰了半张卡。
雷子开了个图文设计公司,请了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做设计;继续用自己曾经被坑的经历去坑这两位职场新人。
昨天翻到耗子在一个月前发的朋友圈,大概是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又一次孤军奋战闯进了另一个城市,这次应该是积攒了许久才下的决定,也许不会回来了吧。
“出来喝一杯,老地方。”正想着,耗子给我发了条微信。
耗子又回来了,还是待在他那十平米的地下室,他说还是这里好,毕竟是自己的家。
一座陌生的城市竟然变成了“家”,我很是疑惑。
“这次回来有啥感想不?”
“好好努力,好好奋斗,争取明年搬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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