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岁月中应该没有所谓的先苦后甜吧！

中秋回家，又一次见到了傻姑，她坐在家门前，身体变得瘦消，眼神中满是疲惫，她没有像以前一样问我“缘灯回来没”，只是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转到另一个方向。身上的外套已经穿了十多年，现在穿着，显得异常肥大，一阵秋风吹过，依然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散，傻姑裹裹衣服，然后把头埋到胸前，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一颗在傻姑眼角滑落的穿过岁月的泪，散落在过往中，飘洒在时空里。

一

傻姑到我们村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人们看到她的时候，正值冬天，天空飘着雪，东风一阵阵的打在她的脸上，傻姑身上裹着单衣，头发异常凌乱，浑身发抖的蹲在墙角，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人群，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却夹杂着恐惧。人群中有人说“小眯缝，快把她领回家生娃。”随后是一大群人的哄笑。

小眯缝是傻姑后来的丈夫，个子很高，身体很壮，却偏偏有一双似乎睁不开的小眼睛，大家才想着管他叫这个绰号，当时已经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在那个时候的农村来说已经算是老大不小了，但是家里穷，迟迟讨不到老婆。

一阵哄笑后，人群散开，那个年岁里，是没有人有能力多管闲事的。小眯缝回家跟老母亲谈判了很久，最后还是把傻姑领回了家。

二

大家再见到傻姑的时候，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脸洗的白白净净，圆圆的小脸，点缀着精致的五官，穿着花布衣服，活像个小媳妇。每天都有人碰着她坐在家门口，手里或者攥着一把瓜子，或者一根黄瓜，边吃边唱着我们不熟悉的戏，一听就有一副好嗓子。但每当别人问她从哪里来，她总是回答“你看着我爸爸了没？”

不知道为什么，傻姑管小眯缝叫起了爸爸，人们见到小眯缝总会对着他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小眯缝不解释，不反驳，总是尴尬的笑笑，冲着傻姑做些要打的动作，每当这时傻姑总是笑着往家里钻。

傻姑对过去没有印象，但是对外面却充满了好奇，到村里后的第二年，貌似就厌倦了村里的生活，她开始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在很远的集市上也能看到她的身影。

终于有一次，傻姑丢了，过了两天没有回家，小眯缝急坏了，蹬着自行车，四处的找，村里人说何必花这么大力气，本来就是捡来的，小眯缝笑笑，继续蹬着车走街串巷，四处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傻子。转眼过去了小半年，小眯缝也跑遍了周边所有的县。

小眯缝把傻姑接回家时，傻姑挺着肚子，看到熟悉的街道就开始不停地哭，小眯缝做出要打的姿势，却拿着老粗布，用力的给傻姑拭去眼泪。小眯缝的母亲看到傻姑的肚子，拼了命的往外赶，小眯缝在老屋的墙头上搭了个棚子，两个人搬进了棚子，避开了母亲每天的唠叨和眼色，傻姑似乎明白这一切，不哭不闹的在棚子里养胎。

几个月后，一个小姑娘来到世界，小姑娘胖嘟嘟的，见到人就“哦哦”的逗人笑，每当这时傻姑也跟着小姑娘笑。每当傻姑深情的看着小姑娘时，完全没有一丝的傻样。小姑娘起名叫舒云，原本飘在空中，偶然化成了雨，滴落在这个特殊的家庭，滋润着所有的苦难和心房。

时常经过傻姑的家门口，她总是抱着舒云晒太阳，舒云被逗得哈哈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舒云想睡觉，傻姑就背着她来回的走，嘴里唱着“风儿静，月儿明，树影儿遮窗棂儿啊......”我从没听过那样的温柔，温柔的暖化了过往，抚平了未来。

七年时间过去，舒云读书了，傻姑总是跟着她溜出家门，舒云瞪上一眼，傻姑就躲到墙边，舒云走上几步，她就又赶快跟上，舒云在教室里读书，她在校园里乱逛。舒云有点不喜欢傻姑，总是冲着她大吵，但她却总是开心的笑着回家，在路上总是见着人就说“云云上学了，云云上学了”。如果哪一天没能去学校，她总是盯着道路的尽头，见着人便问“云云回来了没？”

几年中傻姑没再远走，总是围在舒云的周边转。当舒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她又添了个弟弟，小家伙叫缘灯，总觉得是蛮有学问的人起的名字，样子也长得帅气极了。

这一来傻姑忙不过来了，早晨要想着舒云上学，还要盯着小家伙吃奶。舒云毕业后去了离家更远的初中，每个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傻姑都高兴的上蹿下跳，舒云不搭理她，她就冲着缘灯说“叫姐姐，叫姐姐”，直到说的舒云笑起来。舒云瞪一眼傻姑，抱起缘灯朝外跑。

三

舒云出嫁的时候，缘灯十二岁，正好也要读初中了。那一天阳光灿烂，似乎吝啬了二十多年的上天，要给这个家庭一点笑脸。那一天，小眯缝喝断了片，拉着别人的手一遍遍的说着“我的女儿，舒云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出嫁了，有自己的家了，我的女儿也长大了，我的女儿也聪明漂亮的像一个正常人，我的女儿也可以做一个母亲。”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傻姑左手拎着鸡腿，右手拿着肘子，冲着缘灯说“吃吃吃”，碎花红衣服上满是油污，脸上也都是肉渣。跑里跑外的冲着每个人笑，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神情。

傻姑小心翼翼的走到正在化妆的舒云身边，冲着舒云傻傻的笑，小心翼翼的放下手里的鸡腿，手用力的在自己的衣服上蹭，蹭完后指尖朝舒云的头簪上指，舒云一个眼神，吓得她快速的收回了手，然后又是傻傻的笑。

唢呐声起，新郎来接新娘，两个人去找小眯缝磕头，小眯缝害羞的不愿出来，躲在人群里尴尬的笑，傻姑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拼命的压着他坐在座位上。磕头时舒云难过的哭，小眯缝尴尬的笑，傻姑却嚎啕大哭起来，那种歇斯底里，抑制不住的哭。

众人看到后立马把她往屋里拽，但怎么也哄不好。舒云看着傻姑的样子，泪怎么也止不住，跑到屋里抱着傻姑痛快的哭，哭花了装，哭掉了簪子，哭忘了时间。

临走的时候舒云趴在车窗上用力的挥手，眼泪洒在风中，滴落在路上。傻姑看着远去的车，在车后拼命的追，众人看着她跑动的步子，都流出心疼的泪。

几天后舒云从婆家回家，带着各种吃的穿的，傻姑高兴的把所有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在舒云身边转来转去，拍着手笑的依然像是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舒云对着傻姑说“妈，以后要穿的干干净净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想我了给我打电话”“爸，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自己”“弟弟要好好上学”。

这是舒云第一次叫妈，傻姑听到后，突然把衣服一件一件的往下脱，脱完后紧紧的抱住舒云，一句话也不说，似乎要把她留在身边，抱回从前。

四

几年后，传灯考上大学，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村里人都羡慕到惊奇，纷纷对着小眯缝竖大拇指。开学前几天，小眯缝在那间破房子旁边摆酒席，舒云抱着娃过来喝喜酒，小眯缝看着一大家子人，开心的高昂着头，傻姑抱着孩子跑来跑去，小家伙被姥姥逗的哈哈大笑。

缘灯走后，家里安静了下来，傻姑每天坐在门口，跟过往的小孩子聊天，时不时的问一句“看到我们家缘灯没？”也许在她的印象中，缘灯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没人管的傻姑开始在村里来回的转，碰着酒席就吃，遇上大集就赶，连续几天不回家，小眯缝也没有精力去找，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再也没有之前的劲头了。

去年，傻姑又走丢了一次，缘灯在学校里赶回来，四处打听着找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找了回来。回来后，傻姑病了很久，每次看到她总是咳咳咳，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唱歌，脸上也有了皱纹，头发也开始变白。我一直以为，像傻姑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应该很难变老，但时光总是无情，才不管你是怎样度过了一生。

傻姑的病第二年开春终于好转，脸上再次露出了笑，时不时的也会再出来走走，但是总觉的没有了以前的活力，也没有了过往的劲头，人总是要变老的吧。

五

终于，秋天来了，我喜欢秋天，但秋天依然是萧瑟的，就在秋分后的第三天，傻姑再次病了，这次的病没有任何的玩笑—宫颈癌，一夜之间傻姑瘦下去了一大圈，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雪天里的样子，但是多希望还是那个雪天啊！缘灯回家照料，却不得不放弃治疗，每天吃着止疼药，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知道结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

离开家的那天，我特意到傻姑家的门前站了很久，我担心下次回来，这个门里再也没有了傻姑的笑声。我站在那里，听着风声，风中似乎夹杂着过往的种种，夹杂着我们听不懂的戏，夹杂着孩子的笑声，夹杂着乡亲们的玩笑，夹杂着小眯缝的脚步声，夹杂着那首“风儿静，月儿明，树影儿遮窗棂儿啊......”！

只有岁月才能写就历史，我们的猜测永远都不能变成美好的现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与运气这个东西打赌吧，赌注却是我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