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窗

作者: 欧阳杏蓬_df1b | 来源:发表于2025-02-01 12:5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

2022年冬天的某个下午,再过几天,就是腊月,往昔是乱哄哄地准备过年了。今年与去年相似,但与几年前又完全不同,由于疫情,大家禁足,即使可以在街道范围内自由来往,人们谈疫色变,氛围的严重有时候比疫情更能扣人心弦。大家都想平安过年,今后怎么样不知道,但年近在眼前。中国人,眼前最为重要。我在带着孩子去办公室,他因疫情滞留家里,被手机控制,不能自拔。带他出来,换个环境,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我睡觉,我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他在办公室外间写作业,至少发出了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我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又觉得尿急,上了厕所回来,再躺下,左肩头发痒,照惯常抓了一把,不得了,胳膊、手臂也痒,再抓,肩头开始痉挛,随之反应的是小腿肚快速收紧,不是抽筋,是小腿的肌肉整个收紧被往上提。整个左边身体里面像在调试弓箭的弦,松的时候,还能张开手指,紧的时候五根手指木偶一样被紧拉在了一起,动弹不了。中风。我亲眼见过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蒋老师在课堂上,好端端地站在讲台前,板书转身过来,人就跌了下去,跌倒在地上,说着不行了不行了,嘴就歪了。我也见过一个远房亲戚,中风全瘫,在家里睡在门板上,一动都动不了,胸口上都是烟头烫下的一个一个紫红的瘢痕,死活坚持了三年。我的邻居,中风治疗回家坐在轮椅上几年,行走不便,上厕所都要人伺候,最后失去希望,特意找了一条最短的路以谢亲人。我马上让孩子打120,然后通知家里人。

重大疾病的人进了医院,便成了医生的试验品。病人、家属都无力知道结果——除了最终的结果。但治疗的结果,病人的结果,一头雾水,只好求救于医生。医生见惯了疾病,所以病人一进医院,他们通常都抱着最乐观最平常的态度,按部就班地走流程。挂号,缴费,打溶栓针,拍片,观察,拍片,挂号,缴费,安排住院观察。一针溶栓针不见效,再打一针,再观察,再拍片。住在普通病房,整层楼都是中风人士。看到的每一张脸,表情都像被冰冻了一样蔫里吧唧又凝重沉重。房照见我躺下,就打开手机找其他医院的熟人咨询中风病人怎么治疗,怎么陪护,哪个医院有高明的手术医师……我想的却是拐杖。我家阳台上有一副拐杖,当时孩子打篮球把脚崴了,康复期间配了一副拐杖。收拾阳台的时候,几次我都要扔了它。它在角落里,铝合金闪着亮光,又没舍得扔。这下好了,成全我了。其时,手指抓在了一起,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冥想,使劲,用蛮力,用意念,手指都无法张开。查房的医生不看我张不开的手指和巴掌,而是让我张嘴看我的舌头,让我抬起左腿,使劲,真气意念都灌注在左腿上,也只能抬高几公分。这是我的铁腿,当年在码头挑沙子的时候,挑着担子在跳板上跑来跑去跑十几个小时,没有一次失脚落水。现在,居然想如意的动一下都费劲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吗?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善事和亏心事,厄运降临从来不分好人坏人。

身体在狭窄的病床上安分守己了一晚上——其实想动弹都很难,半个身子不听使唤。左脚从脚后跟到脚尖已经绷直,像一块木头抵住病床前边的挡板。稍能安慰人的是,脑袋没有坏,还能想还能担忧,这结果却让人心伤。能想不能动,做什么都将受局限,就是死,也变得非常不容易。我想到了母亲,父亲刚走两年,母亲一个人在东干脚安享晚年。如果把我的病情告诉她,本来泪多心软的母亲,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但又怕这样耽延下去,最后小命不保,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也是很致命的遗憾。我便让房照打电话告诉我的弟弟。其实也很无奈,疫情期间,人员不能自由流动,到了广州,极有可能是隔离。知会一声,这就是我现在该得的。我没有什么抱怨,心里不平静,遗憾的是我遇到了这个病,以后很多事无法尽力了。尽心,心是苍白的,做不来好事,也做不了坏事。

隔日,房照见我没有好转,在医生查房的时候,向医生请教,有什么治疗能让我得到医治和恢复,至少后半辈子不能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医生说手术,费用高昂。但脑梗死之后,身体多多少少会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但病人在手术医治后,做一些康复治疗,生活可以自理。这个时候,生活可以自理,就像阳光,就像救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抓住它。房照没有马虎和犹豫,立马说多少钱都得手术。医生说好。多少钱,没有限定,这是一笔值得冒险的买卖。

下午四点,阴风冷雨,广州的天空像蒙了灰色纱巾,暧昧又无情。我被护士和护工移到了轮椅床上,坐电梯下楼,然后就与房照分开,被送给了麻醉师。挨了一针,是屁股针,还是胳膊针,忘了。听着男护士数了五个数,然后就进入了一条河流,没有温度的河流,没有光线的河流,黑暗的河流,整个人极度舒适,在一片巨大的空白中,不用去寻找,自己就是那一片巨大的空白的一部分。没有往事前尘,没有纠葛烦恼,没有金钱算计,没有人情,身体或许在手术台上,在地上,在床上,思想已经不存在。这个,比拥有世上的一切还刺激,还满足,还快乐。当我听到声音的时候,咔——嗒,咔很短促,嗒很短促,但都响亮。我嘴巴里,喉咙里塞着一个球样的东西。我难受,我哇哇不出,我摆头,一个人走过来,一双手摘掉了卡在我咽喉间的呼吸机插管。我听到了错乱的脚步声。我被放平。我又睡了过去。非常干渴,做梦都听见水的流响。我醒了过来,房间里灯火不明不暗,不是冥河之光。脑袋后面,布满管子和电线,轻微发出嗡嗡声。左边是走廊,还是什么,有灯。右边有一房淡白,四四方方。我被裹在洁白温软的被子里。我要喝水。我对着灯的方向,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我听到了脚步声,轮子滑动的声音,但没人理我。我对着门的方向,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我不知道我叫了多久,最后把睡神叫来了,我不知道我睡过去多久。醒过来的时候,问护士,护士说不禁足了,食堂餐厅放开了,大家自由了。我问我进来多少天?护士一边埋头记日记一边说三天。我握了握左手,手指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伸了伸左腿,脚板前段的皮肤里好像还夹着一层棉花。我试着抬腿,自如了。我想坐起来,把头提溜起来,又像萝卜一样落下去,头沉重不听使唤。我看看左边,隔了一层玻璃,是另一个病室,病人直挺挺睡在房间中间蓝色的床上,像一块厚厚的长方形海绵。看看右边,夜里看到的白色,现在清晰起来,是一方窗,离地板有一人多高。透过窗口玻璃,可以看到半块对面几十米远的虾红墙壁,看到大半块灰色的天。要看到窗,和窗外的景象,脑袋要使劲地后仰,仰了一会,眼发黑,困,睡觉,睡醒了,叫护士,我要拉屎。一个大老爷们在一个陌生小姑娘面前拉屎,这是非常难为情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大大方方。小姑娘在我屁股下垫上布片,非常老道的对我说,使劲,没事。我却哭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看向那窗,突然想起了神秀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窗、玻璃、墙壁、天空,变的是我吗?窗、玻璃、墙壁、天空也时时在变,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光线,带来不同的结果。我,窗、玻璃、墙壁、天空又都没变,无论角度变化,季节不同,光线多彩,本质仍然不受影响。我是什么?现在,我是个孩子,脆弱不堪,我更是一个期待康复的病人。小护士为我撕掉了一些人的必要的伪饰,让我撕掉了一些人的必要的伪饰。她就是此时的窗口,不仅让我看到了光,还感觉到了风,十二月的冷风。小姑娘走了,房间里恢复安静,我看看自己的脚那头,有点兴奋,心里在想,住这么一个单人病房,一个专业护士,一天怎么也得几千块的花销吧。心里有点紧张。但握一握左手,抬一抬左脚,顿时觉得这几千块花出了价值。只要我能正常走路,生活能自理,哪怕身体里有一些不可逆的损伤,比起自由行动,钱真乃身外之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无价。这个时候,体会更为深刻,简直火星撞地球。我又扭头去看那窗。那窗是活的,二十四小时不断变化,可以给我带来外界的信息。而此时的窗,一片灰白,不见空气的澄明,不见对面的墙壁,不见灰冷的天空。只有一方灰白。可能是地上的灯光的映照,也可能是四面八方住户人家窗里流出的灯光,窗截出了一块。现在,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面薄光。外面的天空、墙壁都没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时适合冥想。我在病房里,除了小护士,就快被人忘了。小护士,窗,我,不过这世界的尘埃,在这世界里流动漂浮。活着寻找这什么,开始我以为是依靠,后来又想不对,应该有比依靠更实在更暖心的际遇,是什么?可能是一个慧能。

过了好几天,我想我应该花了大几万了,人只要身体好一点,就会现实起来。

小护士说你明天可以出IUC了,去住楼下的普通病房了。

这是ICU ,我没问过,小护士肯定以为我知道ICU。

我知道ICU,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和住过IUC。

是医生治好了我的脑梗死,还是ICU治好了我的脑梗死?

小护士说不能断章取义,就像活人一样,不能肢解了来理解。

从早上等着离开ICU,到了中午,仍然没有动静。我问护士。护士说在等腾出床位。是的,好一点的医院,床位是需要等的。等到下午,我像一截干木头一样轻巧,被两个小护士轻轻松松搬到了轮椅床上。出了IUC的房间,心情放松了,便感到了刺骨的冷。广州的冷不可怕。就怕现在这种情况,不仅冷,还下着雨,风一吹,广州的冷就成了追魂鬼手。我裹在被单里都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这个时候,是广州最清醒的时候。到了普通病房,普通病房的空调像没有开动一样。盖了被子,我都冷得抖个不停。我让房照调高房间空调,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又让房照去找医护多要一床被子。我不能在ICU里面好好的,然而在普通病房里冷死了。我哆嗦着,房照又找来几身病号服放在被子上面。抖着,坚持着,胡思乱想着,过了几个小时,才缓和过来,不抖了,觉得自己死不了了,但生命,仍然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他像一颗种子,他只有一次机会,所有人应为他提供最适宜的土壤而努力保持身体机能的平衡。

出院的时候一看账单,差几百就十三万。命真贵,但这不是一条命的价钱。

202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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