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美的

        汪老静水流深的生活融化在他的字里行间，这位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文人，他笔下透出的淡然诗意和仁爱精神令人着迷。许多个宁静的夜晚，伴着温暖的文字，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人忍不住去畅想，去模仿，体会和他一样的生活，又丛生了许多想要和亲近之人分享的愿望，来坐下，像他那样，我给你好好讲一讲。

        没有回环往复的排比造势，没有华丽冗杂的比喻精心雕琢，亦没有刻意设计的行文结构，往往是娓娓道来的白描手法，不慌不忙地向面前的读者讲述自己当年的经历，似其为人，恬静平和地经历了颇为动荡的前半生，分明是随着大环境一起颠簸，却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成为写作的素材，宣扬的工具，反倒隐了自己的诸多情绪，流出的许多是寻常日子里的温暖，仿佛一同经历磨难的长辈，一直捂住你的眼睛，掩住自己的伤痕，结束了，温柔地告诉你：彼时虽有风声，但向前看，生活仍是美好的啊。

        曾经觉得这是一位有趣好玩的小老头儿形象。“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颠翻面，两颠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没有比’浴’更美的字了，多好啊，这么懒洋洋地躺着，把身体交给了水，又厚又温柔，一朵星云浮在火气里。”“我曾经想过：如果人长了一对复眼？还是不要！那成什么样子！”读着读着，脑海里渐渐清晰的是他明亮的眼神，虽不再年轻，眼睛里却难见沧桑，童心四溢，透着的是温和的光。这世界普通的风俗人情被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再表达出来却是别有风味的新奇有趣，同他一起并非是把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是在动荡的生活里波澜不惊，又惊喜地生发出许多情趣，柳暗花明。

        但他又不仅局限于这一种面貌，人与生活无间的亲切让读者在随意自在中体验到一种凡俗却欢悦的情绪，并非浓稠的化不开，而是在不动声色的平淡处看似不经意地点到为止，微挑心弦，似小石投水，涟漪微漾，不必着墨过多，但回味无穷。

      “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浅浅深深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分明是昂扬的生命力啊，却并非以势如破竹的姿态，塑造浓香袭人，花海声色夺目为胜，但潜在的激活力跃然纸上，凡俗日常里充盈着暖融的幸福感，触手可及。

        我着迷于汪老用心发现而使生活灵动的态度，他对于冷漠、沉闷有着本能般的抗拒。“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乱之中来去，他不是走，是移动。他对客人，不是恨，也不轻蔑，他讨厌。连讨厌也没有了，好像教许多蚊子围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让我想起死。”“一早，就上山，带两个干馒头、一块大腌萝卜。顿顿吃大腌萝卜，这不是个事。已经是秋天了，山上的酸枣熟了，我们摘酸枣吃。草里有蝈蝈，烧蝈蝈吃！蝈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会儿就能捉半土筐。点一把火，把蝈蝈往火里一倒，劈劈剥剥，熟了。咬一口大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馒头，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吗呢！”许是曾受过迫害，也曾有过在反右时期被下放劳动的境遇，苦中作乐并非强颜欢笑，倒是从满目情趣中真切感受到对生活依旧炽热滚烫的心。倘若丧失了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感官，死亡的悲哀莫大于行尸走肉。于是，他决不允许文字中流露丁点这种死水般的毫无生气。略带调侃的语气轻松地讲述本沉重的极端困境，珍贵的快乐得以被加倍地感受到，还附赠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再快意些生活吧！这是他真诚的祝愿。

        江南水乡旁的童年世界，传统书香家庭的熏陶，潜移默化地塑造了这浪漫文人的文化底蕴，后来又博采众长从各方接收到文学滋养，海纳百川般汲取种种经历的磨炼，终于造就了这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吹向中国文坛的清新的风。汪曾祺生于1920年，经历过民族危亡之际，也从政治混乱的时期走过，但在他的散文中却很难捕捉到关于民族大义的呐喊，对社会的批判，晚年的他只是怀着一颗诗意旷达的心，远离宏大的事件或者当时的政治热点，不提前半生经历过的任何一件重大历史事件，只写生活细微之处的美感。他的散文中草木尤多，大多有恒定主题——生机。在阳台上的芋头，没有土壤没有肥料，竟是长出肥厚的大叶，“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秦老九随手撒在石头下的一把豆芽，过了谷雨，竟是顶开石发了芽，“刹那之间，秦老九成了一个哲学家”；即便是冬天的树，很快也会生出新叶，像火焰，“大声地喧哗”。他总是使原本的小题材充满着生活的灵性和韧性，平淡的几句话就带给人反复品味的感动。

        并非端着“出世”文人的清高，视而不见现实中的嘈杂。他曾密切关注民生；动荡时期，平凡人因为荒唐的理由被迫害致死时，他也能站出来发一点点声；粉碎四人帮时，能公允地将他们政治外衣和艺术成就分开来看；九十年代还能逆着潮流对过去发出一点点提醒。这些无不与儒家的“士不可不弘毅”与重人伦重和谐的积极入世思想遥相呼应，生发出一名传统文人士大夫温润通达的人格魅力。归根到底，他对生活、对人始终怀着博爱宽厚的心，笔下的许多事物因为作者怀着的“仁爱”，引导人们修补残缺，感受生活，享受人生。即便一生历经苦难，晚年没有满腹牢骚，唯有一颗心，希望可以“人间送小暖”。中国传统的“和”文化带给他的是在困境之后的超然态度，进退有矩，最终创造出一种随和平淡的人文美景。

      他温柔坚定地告诉你：活着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