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整个冬季最晴好的一天,也许是因了山区的缘故,天蓝如海,云白如棉,太阳终于甩开了城市里昏黄雾霾的纠缠,舒展着自由的好心情,时而坐在陡峭的山巅,时而趴在松林的枝头。
山上的植被褪去了厚密的外衣,岩石轮廓清晰,原始的肌理一览无余,尤显挺拔俊秀。瀑布悬挂在崖壁,白色的水雾蒸腾涌动,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震慑人心。远处起伏的山脉与天相接,隐约中,烟岚云岫,似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这里是离南阳市区六十公里外的五朵山深处,虽然离我们生活的城市不远,但从未涉足腹地仔细欣赏这原始的风貌。想不到我们本地竟有这般古朴又不失俊美的地方!
冬季是个适合山水画写生的季节,而此处无疑是个上好的写生佳地!
我们一行六人背着画具沿溪而上,已至半山腰,时近中午,大家商议一定要在午饭时找到可以落脚的人家,下午休整,明天开始为期一周的写生。
转过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过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坳,几户人家的房屋依山而建,参差错落。站在这里能看到淙淙流淌的小溪和对面绵延的群山。大家异口同声:好地方!同行的王老师自小生活在大山里,对于山民的生活和性情自然熟知,就他由公关食宿事宜。
王老师放下背包自信满满:你们坐下歇息,待会儿保证让大家吃到喷香的野猪肉。本来饥肠辘辘,一听说鲜美的野味,一个个直咽口水,迫不及待地催他快进村。
没多久,王老师带着一个村民过来,此人四十来岁,面相朴实憨厚,身材粗壮敦实,头大耳肥,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好似一个武士。
大家忙起身问好,村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边撕封口边和我们打招呼:欢迎画家们来到我们这穷山沟,快快屋里坐。他这一开口我差点惊掉下巴!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么一个壮实的男人竟有一副女人般柔柔的嗓音。大家分明都有些讶异,答话都有些支支吾吾。
随村民进入家中,他唤着正在厨房做饭的媳妇,交待中午有客人多做几个菜,媳妇爽快地应着,走到厨房门口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笑盈盈地和我们打招呼:“来了!屋里坐,你们先喝茶,一会儿饭就好。”折身又进了厨房。
放下包,我环顾着这座院落。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正房三间平房,坐北朝南,东西各两间厢房,正南是进院的楼门。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农具摆放整齐。房屋可能新建不久,屋内墙壁上的钢化涂料光亮洁白,水泥地面一尘不染。中堂挂着一面大镜子,下面一张长条柜上,两束五颜六色的布花插在玻璃酒瓶里,很是喜庆张扬。一张小方桌置于正房中央,两边各摆四张带靠背的小木椅,一切家什整洁有序。从这些摆设上足以看出女主人是有个勤快持家的好主妇,这也大大超出了我对山里人家的想象。
这顿午餐,我尝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美味:凉拌山野菜、土鸡蛋炒木耳、野猪肉炒洋葱、萝卜干炒腊肉、鲜香菇炒青菜。大家边吃边夸女主人的厨艺。
男主人有个毫不含蓄的响亮名字‘’振山‘’,这名字和他的嗓音极其不配。女主人模样标致,手脚麻利。闲聊中得知在娘家七姐妹中排行老六,小名‘’柳‘’,和“六”谐音,我们都笑称她母亲生了七个仙女。
饭间,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提着一篮鲜香菇走进院内。振山示意女孩儿:妮儿,来客人了,快进来打招呼!女孩儿一边柔声细气地应着一边弯腰放下篮子。进得屋来,看到一众生人,一时局促起来,左手搓着右手,脸涨得通红。
这是个怎样美丽可人的女孩儿啊!高挑匀称的身材,白里透红的皮肤水润丰盈,一双乌黑的眸子纯净明亮,肉嘟嘟的红唇让人想起五月的红樱桃。深山出俊鸟!这话一点不假。
女孩有一个和容貌极其相衬的名字‘’清丽‘’。我直勾勾地欣赏着清丽姣好的容貌犹如欣赏一幅唯美的人物画,直看得她羞怯地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目光。
振山把我们夫妇和王老师夫妇安排在他家,把范教授和他儿子安排在另一户邻居,范教授儿子执意要住在振山家,王老师夫妇就换了过去。
下午休息,我随清丽到暖棚里摘香菇,和我渐渐熟络的清丽已不那么羞涩,她教我怎么摘,摘哪些,我好奇地看着这一行行整齐的香菇桩,大大小小的香菇象一把把黑色的小洋伞甚是壮观。清丽说她家的收入全靠这些山货,收成好的话一年能卖两三万。山里人粮食和蔬菜都是自己种,所以这些钱一年花不完。清丽说话声音很小,很轻柔,听得人心如微波荡漾,这点极象她的父亲。
摘完香菇,我们又一起去溪边洗衣,我想帮她洗,清丽不肯,说溪水太凉,她有胶皮手套,我就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块青石上陪她说话。范教授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到小溪对面,远远的坐在一块大石板上,手里拿着一根干芦苇若无其事地甩着,不时向对面张望。
洗完衣服,清丽示意我等一会儿。她往溪流上边走了一段,在一块大石头旁弯下身子,好象在提什么东西,回过身来,变魔术般一手托着一块豆腐,一手托着一块蘑芋,我好奇地跑过去看究竟。大石头下一个竹筐沉在水里,里面装满了豆腐和魔芋,竹筐的提手系一根绳子固定在溪边的树干上,我问清丽为什么放在这里?清丽说:可以保鲜啊,石头下面阴冷又有活水,放在这里冬天能保鲜一个月!就像你们城里人用的冰箱。山里人太有智慧了!
清丽说捎带回去晚上给我们当下酒菜。我端着洗好的衣服,两人正准备往回走,对面的小范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衣服:阿姨,我来吧!眼睛却在清丽的脸上闪烁,清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加快了脚步。
振山晚饭后到院外生火,在一块平地上拖来一个大树根,再从柴垛上拽一些茸草干枝,一会儿就把树根燃着,篝火就这样架起来了,我们围着火堆,个个脸上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眸里,两堆火苗呼呼跳动。
一轮圆月静挂夜空,星星不多但很亮。山,在皎洁的月光下依稀看出起伏的轮廓,山涧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溪流的声响在这清冷的夜晚格外空灵。干树枝的影子投在地面上象纵横交错的草书,自然天成,满地成章。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振山的家史以及山里一些稀奇古怪事儿,振山也饶有兴致地向我们打听城里的生活。就这样天南地北扯侃到午夜,依然意犹未尽……
柳,真是一个贴心厚道的女人,她拿出家里的新棉被,新床单,在这个寒冬没暖气的山里人家,我们暖融融地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背着画具顺着山路往村庄后面行进。振山怕大家迷路,山里野猪多又担心大家的安全,执意要当向导,大家既感动又开心。
振山顺便把一群羊赶到村后的山坳里,和我们继续往里走。我不解地问他,羊没人看,不怕丟了?振山柔柔地说,山里放羊从来不用看,傍晚吆喝一声,羊就会跑到你跟前,有时几天才来拢一回,山沟里养牲口就这么省心。
大家在一片平缓开阔的山包支起画架,铺上宣纸,各自选着可入画的角度,开始写生。
振山蹲在旁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挠着大脑袋自言自言:画的什么呀,黑不溜秋的,看不出是啥玩意儿。大家笑而不答,等画作完成,他惊讶地叫起来:哎呦,这画好了还真象一回事,这不是这座山吗!这不是这块石头吗!这不是这棵树吗!远处还有云呢……你们是咋弄的,擦擦泯泯,涂涂抹抹就成一幅画了,真是能耐!
接下来的几天,振山除了一天下山在亲戚家吃喜酒,其它几天都陪着我们。
一周写生结束,临走为了表达谢意,每人留下二百元给振山,他怎么也不肯收,一直说山里的食物都是自种自制,没啥稀罕东西,你们不嫌弃就好。可这几天对这家人的叨扰大家除了留下一点薄资聊表心意也无别的方式感谢了,我把钱收在一起悄悄放在方桌下的抽屉里。
振山送我们下山,柳和清丽站在陡坡上的松树下和我们挥手道别,走在我前面的小范不停地回头张望。
到家一周后,接到范教授的电话,我似乎有预感他来电的目地。果然被我猜中,小范喜欢上了清丽,他说现在城市的女孩太物质太复杂,清丽容貌娇美、清纯干净、温柔善良,缠着老爸要我和先生给他作媒。先生惊讶又欣喜:这是好事呀!小范在北京工作,有知识有学历,清丽那么漂亮,跟着小范可以到大城市里开开眼界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枉老天赐予一副好皮囊。我说:一个大都市男孩喜欢上一个山野妹子,象小说,象电影,戏剧又浪漫!哈哈!
不管这事儿成不成,我和先生势必得走一趟。就这样一周后我们又返回振山家。当我们说明来由,振山和柳直接拒绝了,理由:
小范是城市人,我们是山里人,家庭不般配。小范是大学生,有知识。我家清丽只上到初中,学历不般配。山里人从来不靠容貌过日子,漂亮不能当饭吃,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讲究门当户对,两个人各方面相差太远,根本不合适。
我说,婚姻毕竟是两个年轻人的事,要么我们征求一下清丽的意见?振山喊着在大棚里摘香菇的清丽。清丽听我说完,先是面起红晕,继而柔声细语:姨,实在不好意思,这事儿我不能答应。我们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大城市的生活也不习惯,人家有知识,有好工作,应该找个条件相当的女子,我也想找个勤劳,本分,可靠的和我们家般衬的年轻人,这个高枝儿我高攀不起,攀上去也会一辈子不踏实!谢谢小范家瞧得起我们……句句在理,态度明确又不失礼貌,望着腼腆的清丽,我好像忽然开悟,不停地点着头:说得对!说得对!有道理!
一家偏僻的山里人把生活过得如此清澈澄明,不虚荣,不妄想,不攀附。什么该要,什么不可为,心明智清。他们对生活有着最朴素的理解,勤劳善良是本性,平实安稳乃理想,本本份份地活着,踏踏实实地干着,幸福莫过于此!
陡然间我心生敬意,相比他们的单纯,直觉羞愧,心底最初的那份纯粹早已染上了垢尘,得到的还想拥有更多,得不到的设法去争,在无休止的贪念里负累活着,而这一切自己浑然不觉。更可悲的是自以为比这些山民有知识有见地有格局。此时此刻,在他们素朴如山的面容前,在他们明澈似水的眼眸里,我的脸,越发臊热!
下了陡坡,溪流的欢歌愈加响亮,我的心情也倏然明媚起来,回望上看,振山一家在棵松树下向我们挥手,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姨,叔再来呀,炒野猪肉给你们吃!"像百灵鸟的婉转,我的眼眶些潮湿。
山,渐渐地远了,溪山边淳良可敬的一家人已隐于属于他们的山坳里,只有溪流声伴于耳,再慢慢淌过心扉,那个曾经混沌的自己好似随着溪水愈走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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