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短篇小说《点射》
1
钟民在丛林中像风一样穿行,敌人的子弹追逐着,时而点射,时而连发,但就是追不上。
他后来在回忆那场遭遇战时说,有如神助。我相信他的话。在我们的生活中,有时候真的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譬如一个孩子被压在了轿车下,母亲情急之下竟然将车抬了起来。
不过在我看来,还有两个原因,是不可忽视的。第一丛林树多,他在奔跑中要躲开那些树,所以曲线运动,让敌人无法瞄准;第二是敌人的枪法不准。
每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钟民就很不屑地扫我一眼。他很瞧不起我这种没有打过仗的军人,而且还是文职。
他说,你最多算是解放军队伍里的知识分子。
这是他对我调侃的反击,我一点都不生气。在我心里,一个有战功的人,是值得仰望的。
2
我和他的相识过程很漫长。
我住在军区机关大院,偶尔会在傍晚时分去操场散步,而十有八九会碰到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和我年龄差不多,只是个头稍矮一点。他始终穿着一条老式军裤,惟有上衣经常更换,有时西装,有时夹克。
他的右腿从膝盖上方锯掉了,裤管不是吊着,而是从断处折回去,绑在大腿上。
他拄着拐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支撑在拐杖上,看上去身体总是向右倾斜着。他在拐杖的支持下,一下一下往前跳,以跳跃的姿势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转。有时他会停下来休息一会,抬头向四周张望,看近处的楼,看远处的云,看一会,又继续往前跳。
我和他相遇几次后,有点好奇,就问一起散步的同事,这个人是谁?同事说不知道。后来我还问过别人几次,都说不知道,也就再没问过。而每次擦肩而过之后,就把这事忘了。
后来操场由沙土变成了草坪,我才恍然想起,这个我不知道见过多少回的人,竟然在这里一下一下往前跳了近十年。
十年,我吃了一惊。
3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说不定我和他依然是彼此的过客。
我这样说,好像要告诉大家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其实不然,这事小得不能再小。
有一次我从军区东南门坐143路公共汽车外出,刚走了一站,在西南门上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他一上来,好多人都让座,但我起来的最快,还上前扶了他一把,所以他就朝我的座位走来。
他坐下前朝我看了一眼,我相信他也发现和我似曾相识。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他也点了一下头,然后他就坐下了。
这就像小说中的铺垫,有了这次经历,下次再在操场相遇的时候,就顺理成章地打招呼了。
我说,你好!
他也说,你好!
然后两个人就没话了。
我们并排往前走,他走在右边,我走在左边。我选择左边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在右边,就会影响他拐杖的正常划动。
我们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前跳,走了两三圈后,我扶他在通信大楼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我说,我经常看你在这里散步。
他说,你是散步,我不是。
我哦了一声。
我想我是说错话了。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一条腿,不应该称作散步吧。所以我立即后悔起来。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补充了一句说,我是锻炼身体。
我当时很想问问他的腿是怎样受伤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于是再次沉默。
4
有关他在丛林风一样穿行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天他对我说,有一个战友来了,他要请吃饭,看我能不能参加。他没有直接说请我,而是问能不能参加,我猜可能是怕被拒绝,所以才说的如此婉转。
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果然他紧跟着就补了一句,那正式邀请你了啊。
我提议走之前找个车去接他,他没同意,他说地点就在农民巷,没几步路,十多分钟就走过去了。
我没有强求,也步行去了,走进包厢,他已在那儿候着了。他拿一支烟抽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他给我扔来一支,我刚点上,他战友就来了。
那个战友,性格非常豪爽,一进来就和他紧紧拥抱,之后又把他抱了起来,再之后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就一下把他扔到座位上了。
这个动作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站起来去扶他,他摆了摆手,自己费力地坐正了。
他战友说,你别管他,他久经考验了。
我无话可说,便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这顿饭虽然人少,但气氛还不错。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中,那位战友给我讲述了他像风一样穿行的故事。
他说,别看钟民这小子现在胖了,可当时瘦小瘦小的,完全是个小机灵鬼。在那次遭遇战中,几个漂亮的躲闪,就把自己藏到一棵大树后面了,接着返身、出枪,三个点射,就把三个敌人撂倒了。
他说的就像玩一样,还边形容边比划,那个感人场面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那位战友依然没有提及他腿受伤的事,我只是隐隐觉得一定与战争有关。
5
我们只要碰上,就在一起走走。这样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也算得上是经常。
和一个单腿跳的人一起走路,感觉很不协调。我依然走左边,他走右边,还是觉得别扭,甚至让我不知道怎样迈步子。但任何事情都架不住时间的磨练,后来我还是总结出了诀窍,让自己的左腿和他保持一致,这样我只要把步子稍稍放慢一点,就能同步了。
我们一起走的时候,通常不太说话,最多偶尔谈谈天气。
今天天气不错。
哦,西边出现了火烧云。
电视台预报说明天有雨。
哦,西北的雨总是下不大的。
……
很多时候,这样单调的对话,就像天上的一片云一样划过去了。但有一次例外。
那天我再次说到天气的时候,他突然问,玉树天气怎样?
我很奇怪,问,你怎么关心起那里了?
他犹豫了半天才说,我在那里支助了一个孩子。
他一个残疾人,却支助了一个孩子。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
他说,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我说,那里是高原。
他说,我知道。
说实话,这件事对我有点震撼。我常常觉得自己很有正义感,很有爱心,可我和他一比,就看到了自己的差距。
6
再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已对他满怀敬意了,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就提议说,明天我陪你去五泉山公园玩吧。
我想他会找借口推辞的,没想他爽快答应了。
我说,你把拐杖扔了,我当你一回拐杖吧。
这一次他犹豫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也就五六站路,不坐车,我扶着你走着去。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他迟疑了一下说,行。
第二天我到操场时,他已在通信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了,身边没有拐杖。
我好奇地问,你是直接单腿跳出来的,还是让老婆把拐杖拿回去了。
我突然提到老婆两个字,其实是一种试探,想知道他有没有结婚。但他笑一笑,没有回答。
我架起他,把他的右胳膊绕到自己的脖子上。他好像对这个动作有点不适应,很快把胳膊抽回去,然后将右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我们两个男人,就这样很不协调的迈开了步伐。
从大院往出走的时候,就有人朝我们看了。到了街上,回头率更高。这一点没有使我们尴尬,或者难为情。他已习以为常,我则有种扶人危难的崇高感。
我们走过省委什字,走过东方红广场,走过白银路。我们走一会,就停下来歇一会,时间显得很漫长。后来我就强行减少了休息的次数,拖着他往前走。不一会,他就流汗了。
我说,看你天天锻炼,身体怎么还这么虚弱啊。
他有点不服气地说,你单腿跳跳试试。
我跳起来就给他表演,却忘了是他的拐杖。他一个趔趄,我赶快回到原位。
终于到了五泉山门口,有十几级宽阔的台阶出现在眼前。我突然使了下坏,抽身跑了上去,站在高处回头望他。
他明白我的意思,先是稳住身体,然后开始往上跳。但只跳了两个台阶,就无法平衡了。这时旁边一个照相的姑娘,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
我感觉他是想摆脱那位姑娘的,但最终还是没有。那姑娘扶着他一步步跳上来,把他交给了我。
他在一个茶摊坐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偷笑着一人点了一个三泡台,还有两盘瓜子。然后我们就看人看景,放松心情。
7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北约把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轰炸了。
第二天,我就看到钟民手上缠着纱布。
我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说,被美国人气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本能地想站起来,可身体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他一拳就砸在了茶几上。茶几上铺的一张玻璃板,就开花了。
当然他的手也开花了。
血在茶几上慢慢洇开来,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他就用指头轻轻一划,开出一道渠来。鲜红的血就沿着这条渠,顺着茶几的一条腿,奔流而下……
那些血,现在还有一小部分,粘在他的裤腿上。
而他的手,后来缝了六针。
那晚生气的人一定很多,他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没有像他那样挥拳头。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好像自己被什么人欺负了一样的感觉,心一下一下地疼,然后一个劲地往下沉。
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差不多就像他的血从茶几上流下来那样。只是他的血是奔涌而下,一泻千里;而我的血,是一滴滴慢慢滴下,溃不成流。
那晚我抽了两包香烟,在烟雾的缭绕中奋笔疾书。
我写罪恶的导弹如何划过血腥的夜空,洞穿如花的五月;我写疯狂的施虐者,怎样撕去人道面具,把国际法肆意践踏;我还写世界和平,是怎样站在硝烟中痛哭流涕……
钟民说对了,我最多也就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遇到事,首先拿起的就是笔。
我很想把一些段落背给他听,又怕他笑我是文人的小儿科,所以没有说出口。
但他那天的话很多,我们就围绕着这个话题,聊了很久。
8
他要实施去玉树的计划了,我决定陪他一起去。
其实这个决定在他告诉我“要去玉树”那天,在我“看到自己差距”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我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陪他去玉树,就是最好的机会。他行动不方便,我可以照顾他。
我的老单位,在精简整编中改编成独立步兵团,就驻守在西宁。我和王团长取得联系,王团长说,我们九月份要去玉树外训,到那时一起去吧。
一片树叶落下来,再一片树叶落下来,就是九月了,我们开始了玉树之行。
我们先坐火车到西宁,在团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跟随车队上路了。
几十辆车组成的车队,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铁流,气贯长虹。钟民就在这时很感慨地对我说,看见了吧,当兵就要当野战军,这才过瘾。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214国道弯弯曲曲不断向前延伸。
王团长了解到钟民的经历后,曾想让他给官兵作一场报告。可他一听作报告,就连连摆手,笑着说,我报告都作怕了,饶了我吧。看他态度坚决,王团长也没有强求,就把他和普通一兵一样看待了。
我们被安排在第二辆卡车的后座上,这种座位专门为跑长途设置,基本上和卧铺差不多。如果是一个人躺下会很舒服,可两个人就比较委屈了,基本上腿都没处伸。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少了一条腿,是不是比我更舒服一些。
但很快另外一个情况出现了,那就是高原反应。车过花石峡,海拔越来越高,路况越来越差,卡车不停颠簸,我们的头不断往顶棚上撞。
终于,钟民支持不住,呕吐了起来。
我们不能停车,一旦停车会影响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所以我就拿起塑料袋,往他的嘴上套。等他吐完了,就扔出车窗。
晚上要在途中住一夜,等车停下来,他的脸基本就像一片青菜叶了。
王团长让后勤助理拿了一个氧气袋给他吸,那袋氧气起了很大作用,让他的气色稍稍恢复了正常。不过吃饭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他没有力气,只吃了一个馒头。
夜幕降临,我和他住进王团长专门准备的一个小帐篷里。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本来想好好说说话的,但看他萎靡不振,还是算了。
我把头朝向帐篷门口,看天上的星星。那些在蓝天下眨着眼睛的星星,让我想起了当编辑时编的一篇稿子,那篇稿子就是写这篇高原的,里面引用了一位活佛的诗:
那一刻
我念诵真言
不为修行
只为幻想你的双眼
那一天
我摇动经筒
不为祈愿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长跪圣殿
不为超度
只为体贴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遍神山
不为轮回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不知道在这寂静的高原之夜,为什么会想起这首诗,是因为来到了这首诗的诞生地,抑或是为钟民不知道有没有经历过的爱情,我说不清。
9
到了玉树,钟民好像适应了高原,基本上没啥反应了。我们也脱离了部队,和王团长告别后,住进了扎西河边的一个招待所。
当天我们就找到了钟民支助的孩子,她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名叫桑吉。桑吉见到替她交学费的叔叔,感激地冲钟民笑了笑。她的父母看到钟民的身体状况,则一脸吃惊。
桑吉父母一再挽留我们吃饭,我们同意了。他们把钟民当恩人,总得要表达一下心意。如果执意要走,那倒是我们不近人情了。
钟民把给桑吉带的玩具和衣服拿出来,桑吉父母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我们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看桑吉穿着新衣服跳舞,看桑吉的父母脸上笑成一朵花。
彼此的陌生通过一顿饭很快消融了,桑吉伏在钟民怀里问这问那,感觉就像熟悉很久的邻家叔叔。
第二天,我们带着桑吉去格萨尔广场玩。站在广场雕塑旁,能看到雄伟的当卡寺,以及辽阔的巴塘草原。
广场旁边有一片河滩,河滩旁边有一块草地,我们就坐在草地上,感受三江源头的气息,看着可爱的桑吉快乐地玩耍。
一只蝴蝶飞了起来,桑吉去追,眼看就要追上了,蝴蝶又飞了,于是桑吉再追。桑吉欢笑着,奔跑着……
就在这时,钟民梦里惊雷般喊了一声,站住!
我惊讶地看着他。
桑吉委屈地看着他。
钟民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木讷而复杂。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声对桑吉的惊吓,便不停地道歉。我也在旁边打圆场,想方设法逗桑吉开心。我们差不多用了十几分钟,才让笑容回到桑吉脸上。
桑吉也许会很快忘了这一幕,从此不再记起;桑吉也可能永远记住这一声怒吼,一辈子都不会去捉蝴蝶了。
但她大了,一定会明白。
这一声断喝,来自钟民截去的那条腿。战争结束了,他和战友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在撤退的路上,他发现了一只蝴蝶,便跳跃着去追,眼看就要追上了,蝴蝶又飞了,于是再追。就在这时,他踩响了一颗地雷……
钟民是站在夜幕下的扎西河边告诉我的。
他用三个点射把自己的军人生涯推向顶峰,又因一只蝴蝶把自己的人生扔到低谷。
10
从玉树回来后,我依然去操场散步,但见到他的机会明显少了。
在没有他的操场上,我常常会想:
他此刻在干什么呢?
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单腿跳着做家务?
我终于知道他的腿是怎样截去的了,但他身上还有许多问号无法拉直。
他有一个怎样的家庭?
每次散完步,他都不让我送,而是独自朝后勤方向走。他应该是住在那里的。可那个方向有将军楼,也有师以下干部的楼,还有职工楼。这个范围太大了。他究竟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又有一个怎样的母亲呢?我甚至设想过,他是不是一个将军的后代,是被父亲派上了战场的呢。
他有爱情吗?
他当年在丛林穿行的时候只有19岁,现在也就30多岁。他有没有恋爱过?如果恋爱过,是受伤之前,还是受伤之后?如果是受伤之前,那个女朋友是坚贞不渝,还是转身离去了?他究竟有没有结婚?如果结婚了,爱人平时应该陪他,可我没看见过。那么如果他没结婚,平时又是谁照顾他?
还有,他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每天心里都想些什么呢……
所有这些,我一直想问,但又没问。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主动告诉我,可他没有。
我这才发现,我们从未通过电话,彼此没有对方的电话号码。我们通过这个操场相识,通过这个操场交往。他对我来说,完全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谜。
11
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他怀里夹着个大信封。
他说,这几天一直想碰到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可总是碰不到。
原来在我想见他的时候,他也在找我。
我问,什么宝贝啊?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过段时间要搬到老家去住了。
我问,你老家在哪儿?
他依然王顾左右而言他,把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我最近写的一部书稿,留给你。
我说,你怎么也“文”上了。
他说,武不起来了,只好文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我为你送行。
他说,不用了。
之后,他给我留下一个一跳一跳的背影。
12
他把这部书稿交给我时,提了一个要求,让我十年后才能打开看。
那个信封上只写着一个书名:《谁来打下一场战争》。
我遵守承诺,等着十年后的那一天。
我同时也在想象十年后的世界格局,以及他那部书稿的内容。
(该文发表《解放军文艺》,并获2010-2011年度优秀作品奖)
任 真:1963年生,甘肃文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入伍,历任步兵排长、宣传干事,《西北军事文学》主编,兰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等。现供职于西部战区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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