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这些年我在你心中是怎样的形象？
她微启朱唇，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年冬雪皑皑，她初入宫闱，不愿承宠，佳节之夜，倚梅园中，“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跪雪祈福，心愿有三，偶遇踏梅思故人的帝王，惊惶地逃之夭夭。而那枚小像，却留在了他的香囊里，“山中人兮芳杜若”，裹挟了他的一生。他的爱不似帝王，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狂风般席卷，甚是薄凉；他的爱，悠悠于心，不能道，只待料峭寒夜，托一曲长相守且诉水云涧。
那年杏花微雨，雨湿轻绡，她陷入帝王的爱里——“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却不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终敌不过千古寂寞帝王心。是时，她又逢他，漏夜泛舟湖上，谈起牡丹亭，他说最喜欢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一语成谶。太平行宫，桐华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他告诉她，有一种花叫做夕颜。不想却写下宿命般的注脚。
直至她终于心若死灰离宫，一袭佛衣，青灯相伴。他远游归来，美人依旧，却皱了死水，恸了黄昏。彼时病重，他只着单衣，卧于冰雪，用生命为她守候。终于，东边日出西边雨，清凉台上，绿梅香动，氤氲了黄昏。酒醉红烛，红罗帐暖，他握着她的手写下合婚庚帖“终生所约，永结同好”，她提笔在下面加上“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微红了脸颊，是他心口的朱砂一点。一阕阕《九张机》，道不尽情深。
他去南巡，逾期未还，她无奈回宫，终觉一生凉初透。深山茅舍，珠翠罗绮，云鬓花颜，她朱唇似血，怀着难言的心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花，含情凝睇，却也只道一句——残败的花，不沾染也罢。世事难料的诅咒与悲恸，流年尽负，节外生枝，美哉而殇。
从此，太液芙蓉，鸳鸯瓦冷。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经年流转，静若清萧。再逢桐花台，珠帘微卷，深颦蛾眉，心戚戚然。他深谙其艰，偷换毒酒，一饮而尽。她玉容花破，心若衾寒。从此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应了简贞的那句，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他终于用死圆满了对她的爱。
西宫南内秋草疯长，落红满阶尽成眼中血。犹忆彼年十六，她初入宫闱，为了帝王的厚爱欢喜不已。谁的爱不是带着私心，而她贤惠聪颖，委曲求全地爱着她的夫君。腹中的胎儿被害，屡遭猜忌，直至一朝被算计，恍然觉悟一切怜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她撕心裂肺：这几年的情爱和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叩头拜首：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她的长发，在清风撩人星辰朗朗的夜里，曾流泻于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的膝上，也曾被孤寂地束缚在暗寂的僧帽。而最终一丝不留地被冰冷华丽的珠翠搔头包裹，再不会轻易有些微的惊慌和心动。再没谁，可以与她死生契阔。只能在某个雨疏风骤的夜里，仿若还能看见倚梅园逆风小像，扶荔殿惊鸿翩翩，太液池初见衿缨，桐花台品赏夕颜……只道一句，悔否，那年在凌云峰，没有远走高飞？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后话：我亦曾怨怼于她不恤茕茕帝王心，却于是夜终于体悟，浮沉，宠禁，哀莫大于心死。她企盼的是温和从容，岁月静好，她一直要的不过是个夫君，而非帝王将相。何以苛责乎？也许到头来，不过灯下捧书絮絮，雨中棋子啪啪。而于我，陌上花开花谢，煮酒梅下，若能得白首一人心，温润如玉，月朗风清，何其幸也。时至癸巳年孟冬，入夜寒意料峭，掩书独语斜阑，只问一句，绿蚁新酿，红泥正好，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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