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林家的灯亮了一宿,屋里断断续续地传出陶器破碎的声音和年轻女子的痛哭声。一位妇人捂着嘴蹲在门口,无声无息却已泪流满面。
天际微微发白的时候,所有声响消失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老李前两天刚搬到城西,今天他在院里摆了茶具,邀老陈来家里做客。
“林念念!不准哭!”
老李被吓得手一抖,茶洒了。
他看着老陈稳当地拿着茶杯吹着气,而自己手上还滴着洒出的茶水,尴尬地笑了笑,“这隔壁的林夫人看来脾气不太好啊。”
老陈笑了两声,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你不知道,不是林夫人脾气不好,而是林家闺女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她哭不得,一哭就忘事儿。别人的眼泪里有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而林小姐就不一样了,她的眼泪里有记忆。”
老李眉头一抬:“还有这种事儿?倒是新奇啊。”
老陈转了转茶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林家闺女6岁那年,林父抛弃妻女,林母在夜里痛哭不止,旁人都劝不动。这小闺女在一旁静默了好久,突然说‘若是人哭完就能忘记悲伤的事就好了。’不知是天上哪路神仙听到了她的话,打那以后她一哭就会失去一段记忆,流的眼泪越多,失去的记忆就越多。这事儿刚出的时候,我家那混小子非不信,有一天故意惹哭了这小闺女,结果被林夫人拿着扫帚一路从城东追到了城西,得亏我出面力保这混小子不会再惹事儿,他才没被揍得屁股开花。”
“这样啊......”老李嘬了一口茶,回头望了望隔壁的林家。
林念念正把一摞书搬到院子里晒,她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包,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泪水。她嘴里嚼着糖,把书一本本摊开摆好,含糊地念叨着:“我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书啊......”
“啪嗒。”一封信从书的内页掉了出来,边角折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出里页的娟秀小字。林念念拿起信粗略地扫了一眼,内容大致是叙述一些家庭琐事,表达一番思念之情。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是淮家闺女淮月写给林念念的信,落款时间是一年多以前。林念念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她对淮月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城东有这么一户人家。她的记忆出现了两年的空白,那两年的所有经历就像突然被一把利刃 砍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母亲,母亲却只说了一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忘了就忘了吧。”
林念念看着字里行间透露着绵绵情意的信,缓缓地说道:“不会吧......”
她的脑内展开了一场悲情大戏:一段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历经艰难险阻,在即将成功之际却因一人失忆无疾而终,二人从此形同陌路,留下另一人暗自神伤。林念念闭了闭眼睛,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念念,书晒好了吗?”林母从里屋出来了。
念念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怀里一边应道:“快好了快好了。”
林念念心不在焉地晒着书,怀里的信就像一颗新口味的糖,她总想拆开包装尝尝是什么味道。
三天后——
林念念像个大变态 似的趴在了淮家的围墙外,企图创造与淮月的偶遇机会。可是她从早上等到傍晚,把墙边的草都薅秃了也没看到淮月的身影,她望眼欲穿的架势却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林念念提了提墙角的碎土,心想:罢了罢了。索性去胭脂店逛逛,听说城东的胭脂铺进了新货。
林念念在胭脂铺遇到淮月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林母严令禁止她哭,她就要感动地落泪了。
缘,妙不可言。
林念念拿着热门色号的胭脂凑到淮月跟前准备聊聊美妆心得:“姑娘,你看看这个色号适不适合我啊?”
淮月微笑着抬头,看清面前的人后,到嘴边的话生生卡住了。她盯着林念念迟迟没有挪开眼睛,笑容逐渐消失在脸上。
林念念心中一颤,脑中的悲情大戏得到了初步印证,“果然!我们认识!”
就在林念念自我肯定的时候,淮月回神了,她慌张得垂了垂眼帘避开了林念念的视线,轻轻地回了一句:“这个不太适合。”
林念念哦了一声,随手抓了另一个色号问:“那这个呢?”
淮月瞥了一眼林念念手里的胭脂,顿了一下,扔下一句“这个适合”,就匆匆离开了。
林念念看着淮月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抹了一指胭脂擦在脸上,照了照镜子,“还真挺合适......”
林念念再次在胭脂店遇到淮月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后了,这期间她在书摊、茶楼、大街上都制造过偶遇,但是淮月好像有意避着她,不愿多说一句话。林念念看着淮月目不斜视地与自己擦身而过走去胭脂柜台,突然就想通了,若是人家不愿提起,那忘了也罢。她拿起上次淮月说合适的那款胭脂结了账,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因为回头看了淮月一眼,被门槛绊倒了,“啪”一声趴在了大门口。
“诶!”淮月快步到门口扶起林念念,看到她擦伤流血的手瞬间红了眼,“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我家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林念念还没从那一摔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淮月拉到了淮家正厅。淮月扶林念念坐下,嘱咐道:“我去拿药箱,你坐在这等我,别乱跑。”还没等林念念应声,淮月就快步走出了正厅。
林念念乖乖地坐了一会儿,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她起身走到门口,想找点水冲洗一下伤口。
“这宅子有点眼熟啊。”林念念越看越觉得这地方熟悉,尤其是东边的那间屋子,就像一颗未知且巨大的糖果,吸引着她过去尝尝。等她意识到这样做不对的时候,她已经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男子的卧房,看起来有段时间没人居住了,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书架上的书整齐地摆放着,书桌上铺着一张泛黄的空白信纸。林念念用手指划过书架上的书,发现很多书与自己家里的一样。隔层上一个红色的盒子引起了林念念的注意,鲜艳的红色与房间的整体布置格格不入。她迟疑地把手覆在盒子上,明知擅动他人物品不对,却抗拒不了内心的冥冥指引。
“咔哒”,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信,信封上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字:念念。
林念念突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缓缓伸手拿起了一封信,拆开,看完,然后又拿了一封,拆开,看完......
淮月匆匆跑进房间的时候就看到林念念站在书桌前,颤抖着身躯,闭着眼紧咬着嘴唇,面前是散落一桌的信纸。所有信纸的落款都是“淮想”,时间从两年前开始,断在了去年秋天。
淮月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回到了去年秋天,林念念死死忍着眼泪的样子,醉酒后失声痛哭的样子,清醒后茫然的样子都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轻轻唤了一声:“念念...”,满眶的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下。
城西的老李又邀老陈来喝茶了,他搬来半月有余,与邻里已然熟悉,知晓了林母确实性格温和。
“嘭——”
老李手一抖,茶又洒了。
林母急匆匆地往城东跑去,手里捏着一张信,身后被用力关上的大门还在微微颤抖。老陈看着林母匆忙的背影,茶到嘴边又放下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李擦了擦手上的茶水,好奇地询问道:“怎么了?”
老陈抬了抬眼:“这信,本该没有了。”
老李:“信?”
老陈的指腹摩擦着杯壁,缓缓地开口:“大约两年前城西搬来了一户人家,屋主姓淮,有一儿一女,分别叫淮想和淮月,与念念年龄相仿。林家与淮家住得近,经常来往。一来二去,念念和淮想就看对眼了。林夫人一开始反对这事儿,关了念念一月禁闭,这期间淮想开始给念念写信,都是淮月代笔的,林夫人看到是淮月的字迹,就不会细看内容。后来经过俩孩子的努力,林夫人终于松口了,同意了这事儿。”
老李给老陈添了点茶,“挺好一事儿啊,后来呢?”
老陈抬头望了望安静的林家,:“去年秋天,淮想去参加乡试,路上出了意外,没能回来。”
老李的手一抖,茶杯掉了。
老李拿起杯子,抬抬手,示意老陈继续讲。
“念念这孩子倔,死撑着不哭,她怕自己一哭就全忘了,短短几天就消瘦得厉害。林夫人和淮月看不下去了,于是假意与念念谈心,偷偷把茶水换成了酒。念念没喝过酒,这一杯下去就醉了,情绪崩溃,哭了一夜,把两年多的记忆全都哭没了。林夫人烧了念念放信的盒子,从城东搬到了城西,林淮两家也默契地再没有联系。”
老李觉得茶突然变苦了,卡在喉咙里发涩。
林母匆匆赶到淮家的时候,念念还站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信纸发呆。淮月红着双眼站在门口。
“念念...”林母开口唤女儿,才发现跑得太急哑了嗓子。
念念缓缓抬头,无力的声音微微发颤,“娘,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林母张了张嘴,大段的话在心头绕了几圈只余下一个字:“好。”
林母和淮月在门口等了一晚上,房里一直很安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哭声。天亮了,林母敲了敲门,却迟迟没有回应。
她惊慌地推开门,发现念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原本散落的信纸被收拾好了,整齐地叠在了盒子里。念念听到声响睁开了眼睛,看到母亲紧张地看着自己。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缓缓开口:“娘,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林母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马上上前挡住盒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念念,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念念回家了,她关上房门,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夹进了书的内页里,信封上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念念。
林念念把书放在了书架的角落里,轻轻说道:“你说,世人说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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