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镇]
大约是半个月前的春日傍晚,叶一心到达这个常年阴雨连绵的小镇。她租了一幢门边栽满湘妃竹和夹竹桃的角楼,白天就跟村长家的人学染布和种菜种花,偶尔兴致起了,索性陪一群村里的孩童在朦朦细雨里玩游戏,天黑了点那盏借来的老旧煤油灯,伏在总咿咿呀呀响动的藤桌上画几笔水彩画,或者抄录一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叶一心在青海湖时曾碰见一位诗人。诗人在澄澈湖边幕天席地而坐,自由落寞地弹一把旧吉他,凛冽冬风吹乱了他长发,缓缓吟唱的是,“我北上看到的冰川是你容颜,我南下追寻的极光是你目光,我西去流浪的经幡是你微笑啊,我东去皈依的梵经还是你啊我亲爱的姑娘……”
叶一心难过极,泛滥的泪水一颗颗如晶莹剔透的水晶豆,“许致君,白玫瑰的花语乃我足够与你相配。那次你送我一捧白玫瑰,我转身颤着手便把它们丢进垃圾桶,你一脸铁青,一句话未说就开车绝尘而去。但是提不起勇气来坚定爱你的叶一心,怎么有资格收下你的承诺和爱意?公子世倾城,对不起,我却总是满腹卑微粗鄙。”
雨花镇入夏。叶一心渐渐养长了头发,坐在村长家门口的大树下一边听风乘凉,一边捣凤尾花的花汁,百无聊赖涂着红艳艳的指甲以打发漫长午后时光。魏楠一路风尘仆仆,“叶子的叶。一二三的一。开心的心。叶一心。乡下种菜种花,阡陌赏落日的感觉美不美?”“阿楠,你怎么会在这?”叶一心刹那掩面泪奔,“我以为,我以为从那以后我们……”“一心,停下叙旧。快去给我找套干净衣服换洗,我真快受不了自己身体散发的强烈气味……”
[前尘往事]
魏楠和叶一心在村长家愉快吃完晚饭,沿着萤火闪耀的乡间小路消食散步,“一心,那天叶无霜究竟跟你说什么?你不说,心结永远解不开。”叶一心沉默半天,“阿楠,我从来不愿意跟人提我家里的事,特别是许致君。我深怕别人一旦知道,知道……知道我有一双服刑未满的经济诈骗犯父母。”
她略微停顿一下子,“我九岁时,从前习以为常的大房子、公主裙和进口糖果巧克力统统跟随爸爸妈妈一起消失了,我住过一段时间孤儿院,后来我大伯,也就是叶挚荣,是他把我领回了现在的叶家。叶家房子大,来往的人特别多,大伯一家除了无霜,对我也算客气周到,但是我能感觉到,在叶家其他亲戚眼里,我是如此可悲又多余。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和无霜的不同命运,所以叶家每次有宴会,我不是装病缺席就是半途逃跑,我已经如此病态地不习惯出现在别人视线当中,我向往的普通人生和许致君差太多。”
叶一心弯腰,从田埂里顺手摘了根狗尾巴草,“阿楠,虽然我喜欢他,但是每一次,我都自私地不肯为他选择勇敢,或者退让,眼睁睁看我们一错再错。我谨小慎微地躲在自我救赎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浪远方才叫我敢正大光明思念他啊……”
魏楠蹲下身来仔细看她,女孩的侧脸雪白饱满,月光中的泥土地里好似一片泪海盈盈,“一心,怕是你低估你自己了。我们身边的女孩从来都是换了一拨再来一拨,只有你一直在那里,我们几个开始是同学、玩伴和朋友,到后来反而更像家人一样信任、爱护着彼此。你不相信自己,难道你还不了解致君的品味和喜好吗?”
[情难自已]
魏楠回了潼城,下飞机就给许致君打电话:“致君,找到了,她很好,在雨花镇。”“阿楠,多谢。”“致君,一心的身世,我想到时候由她自己来告诉你比较合适。至于叶无霜背后搞的鬼,就算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了,一心天真得很,以为早见惯这圈子里太多权利游戏,其实只有她一直保留下大部分少年时期的品行。一心动不动就责怪自己在某一件事上没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明明可以是猛虎,却老是要藏起她的爪子……”
许致君莞尔,“阿楠,我都不知道,你这蓝颜知己,什么时候开始做的360度很到位嘛?”魏楠也玩心大起,“致君,别怪我笑你,你在一心那里碰的软钉子比我吃的盐恐怕还多吧?其他人看见你像狗追肉骨头,一心见了你不是砒霜至少也得是……巴豆吗?巴豆吧,让人上吐下泻闻风丧胆啊你哈哈哈……”“魏楠,贱够了的话,赶紧给我滚。”许致君挂掉电话,轻拨开眼前微微刺眼的刘海,镶嵌于墙壁里的巨型鱼缸中各种热带鱼五彩斑斓,“叶一心,我还要等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边。”
叶一心,曾经的许致君挥金如土,纨绔骄奢,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见草,均不愿去相信他们背后有真情抑或故事。唯独后来遇见你,才渐渐明白了,为何山川沉默,海面静谧,何以云海不再翻涌,江潮不再澎湃,花鸟鱼虫也被光与尘凝固的原因,全是因为他爱了。我知道,假设世界万籁俱寂成立的话,剩下另一个人,那他一定只选你。他深爱的你。
[夏天和你]
许致君家的房产在潼城有四五处,他最喜欢的是一处仿四合院的郊区大房子,许逸天当初兴建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一解凌蓝的乡愁,并且尽可能在结构装修上做到简约环保以及冬暖夏凉,什么时候想来放松休养几天都不成问题。忘记是哪一年放暑假前,许致君他们一伙再无新鲜去处可供玩闹,马路就提议大家到这里来玩。
许致君不置可否,“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到时别哭着喊着无聊要回来,大夏天瞎折腾啊!特别是你马路,如果被我知道你第一个起幺蛾子,看我收不收拾你。”叶无霜上前撒娇道:“怎么会呢,致君哥哥就是爱开玩笑,那处房子潼城有谁不知道是许叔叔花大价钱打造出来为讨蓝姨欢心的,我们这次也是托了蓝姨的福才有地方避暑。”
叶一心正打算收拾书包离开,魏楠叫住她,“一心,一起去看看吧,我正好把那本法文版巴黎圣母院带给你,而且我知道房子附近有一处水塘,现在莲香正盛,非常适合夏日午后的懒觉或者日光浴阅读什么的……”马路插话进来,“对啊,一心,去吧去吧,老是躲在家里看书多没意思。叶无霜她们几个也去不是,你们女孩子有人作伴一起上厕所了啊……”
叶一心被说动了,收拾书包的速度便慢了许多,叶无霜悄悄撇嘴切了一声,“对呀对呀,堂姐,难得跟大家一起嘛,爸爸也常常说你书看多了容易变书呆子的。”大家哄堂一笑散去,各自拎包回家收拾行李,许致君假意忘了东西在多功能教室回来取,在小卖部里总算找到哼次哼次啃冰棍和泡椒鸡爪的叶一心,“叶一心,你会去的吧?嗯?”叶一心呆呆看他,“许致君,你怎么还没走啊?真是阴魂不散哦……”“如果我走了,岂不是错过如此精彩的现场直播……鸡爪,蛮恶心的耶,好吃吗,叶一心?”“许致君你无聊吗!你快走啦,我会去就是……”
夏天似乎不经意间总是很快过完。
那天许致君抽完烟回来,路过开水房,听见熟悉的声音,“阿楠,其实有很多事情不用那么拐弯抹角。就比如说,我喜欢夏天,那是因为我喜欢西瓜冰淇淋还有小短裙。我喜欢大海,那是因为我喜欢海水刚好漫过脚踝时的自由清凉。再比如啊,我喜欢吃草莓,那草莓汁不行,草莓蛋糕不行,不是草莓就更不行啦!阿楠,等哪天学姐毕业了你可别后悔当初有一次表白的机会放在你眼前而你却不肯鼓起勇气……”
许致君几不可闻地吹了声口哨,“叶一心,你说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到犯规呢……”
[局]
叶无霜生日宴会。许致君西装笔挺,英俊潇洒,他礼貌客气和叶无霜跳完一曲开场舞后,借尿遁去了洗手间抽烟。
凌蓝看好时间等许致君回来,唤他到一处空旷露天阳台,“致君,妈妈有事和你说。你虽然从小锦衣玉食,但是爸爸妈妈就从没能够让你体会爱和幸福……当初你爸爸出事故,我生你难产,湛宇的上市又面临不小挫折,这么几件事情下来让我彻底精神崩溃,到了要靠吃药打针来维系正常……致君,你长大了,有喜欢的女孩子就去追,不必顾忌昊野那边,你外公把湛宇留给我,现在我把他交给你。”
“妈妈,谢谢你。我想和你说,我喜欢的人叫叶一心。就是我使坏辍学强拉我回学校补习的女孩子,也是那个不嫌弃我起水痘帮我温好白粥的女孩子,还是那个默默帮我整理文件、煮咖啡、打扫房间的女孩子……”“致君,别让她等太久。”
许逸天站在拐角处,黑暗里他默然低语,“凌蓝,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儿子嘛,财产将来终归都是他的,既然他都不介意钱少一点……老陈,吩咐下去,和叶氏集团的合作将无限延期。”“是,董事长。凌蓝夫人虽然对您冷淡疏离,却一直迟迟没有提出离婚诉讼,我想她……”“老陈,多说无益。是我委屈凌蓝了,我想,我们都在等还完谢意情债的那一天……”
[结尾]
天亮了,还灰蒙蒙的一片,许致君下了飞机就一路驾车往雨花镇。他感觉灵魂仿佛因为过于靠近幸福而微微颤抖,“叶一心,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唯独爱上你之后,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都在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
雨花镇下了好大一场夜雨,山坡上红彤彤的野杜鹃想必已经盛开,长势旺盛的花朵密密匝匝,不知有没有压坏那些青瘦诗意的枝丫呢?叶一心睡得极浅,窗台上一盆毛茉莉,“许致君,阿楠在email里说你来了。我都有跟村长学种白玫瑰哦,等你到雨花镇,我就送你几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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