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姐妹们一起笑了,啥年代了,还有人买老爸那没牌子的产品。老爸说:“那你们就不懂了,毕竟还有现代化伸不到的墙旮旯。”
老爸蜷着身子坐在一块黑乎乎的铁疙瘩上,瞅着他那一堆“破铜烂铁”。嘴里咬着纸烟,也不吸,任其冒烟,凝着长长的灰,偶尔亮光一闪,像要烧到鼻尖上了。
四姑娘将脚边的破铁件“嗖、嗖”地往铁堆上扔,发出刺耳的响声。
老爸立时两只手抓住膝盖,整个后背挺得直直的,似乎随时要起身,朝四姑娘喊道:“慢点,慢点儿,每次疯疯张张的。”
“把这不撇(丢)了去,放这占地方哩,脏兮兮的,还得我妈不停的过来收拾。”四妹一边回着,仍不停手地扔着。
老爸说:“你晓得个啥,不是老爸这一堆一堆的破铜烂铁,哪有你娃们今天的好日子。”
四妹回道:“咋不知道啦,我就是说现在都不值钱了,不赶紧处理了去,锈成这样,都长到地里去了。处理了眼不见心不想,免得你一天三回的跑来瞅。”四妹一边说一边又爬到铁堆上拔草。
老爸一脸无奈,直起身喊道:“小心把脚硌了,一天回来就折腾,老鼠洞都能给你翻了。”
我站在一边,两只手环着老妈的腰,将下巴抵在老妈肩膀上看热闹。老妈歪着脖子叹道:“不是你爸不处理,是他舍不得。当初收这些废铁的时候,一斤4块钱,现在3毛钱不到,不要说运费,连个纸背背(硬纸板)都不如,纸背背还一斤卖一块钱呢。这些年我和你爸不是住那边家里就是住城里,这边没人看管,有些能用的东西都让人拿走了。说是废铁,其实都是从有些厂子里退下来的旧机器,一些大件从外地运回来,可是费了老大的劲。这些小件都是你爸一钳子一扳手卸下来的,那时候全拼力气,现在看着都累。东西是不值钱了,你爸却一天看着安心,你看老四弄出点响动,你爸都不舒服了。”
“村子里那些人,明明就是偷走,咋能说拿走么。”我不服气老妈的说法。
“你爸可不许咱们这么说人,厂子搬回来,村子里谁家需要切的焊的不在你爸这?搭上材料和电不算,还得搭上你爸这劳力,你爸一天乐呵呵,人家招呼一声,赶紧领进来了。以后可不敢再说人家占便宜啥的,你爸听了犯病。”老妈接着说。
说话间,老爸和四姑娘的官司也打得差不多了,老爸说:“回,回去赶紧做饭吃,娃娃们都来半天了,一来就干活。”
我一声招呼,在院子别处忙乎的其他两个姐妹也都收了手,呼拥爸妈回村西头的家里去。
老爸背着手走在前面,母女几个落在两三步距离的后面。
“看老爸那身材苗条的,穿啥都好看,一看就是个城里人。”三姑娘在后面打趣道。
“对,老爸直接老干部么。”我接着说。
耳朵不灵便的老爸这一句可是听清楚了,回头说:“你爸要不是没文化,当个干部也没啥不可能。”
“对,至少应该是局长。”我赶紧附和。
老爸突然停下步子,瞅着远处,“你们先回,我去园子里寻个新鲜菜给你们吃”。一转身又朝身上摸出烟盒。
大姑娘看见了说:“爸,咱能不抽烟么,你最近又咳嗽。”
老爸脖子朝上一扬,“嗨,八十岁的人了,抓紧抽着都没多少时间了,还能戒了啊?!”边说着朝另一个路口走去。
老妈边走边说,你爸每天眼睛一睁就找烟,哪是吸烟么,简直就是“烧烟”,一根接一根,像接火车,有时候不知道想啥呢,忘了吸,忘了磕烟灰,有时候会嘴皮子都烧疼了,烟熏火燎的,把个烟灰弄得到处都是。
说着闲话,就到了村子西口的家。大铁门崭新大气,院落干净整齐,花香四溢,安静温馨。是老爸在2017年他八十岁那一年,翻修改造的新院落,也是政府新农村规划改造的成果。加上1985年翻修的一次,老宅基地上,是老爸第三次大修建。从土坯墙、砖墙到水泥墙,从木格子的“虎张口”、双扇玻璃到一通到底的大玻璃推拉窗。
当然,老家还有另外一个地盘,就是开头这个堆满了破铜烂铁的老院子。
今天周六,姐妹们从县城和百里以外各地赶回,相约一起去看望老家的爸妈。第一站,常常是这个座落在村东口的大院子,我们叫它“厂房”。1992年老爸的翻砂厂从县城搬回老家时,专门在自家地里修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工厂,有大车间,有两层的小楼房,有水井,有工业电,还有仓库,有砂子、焦炭、化铁炉、机床……当然,还有这些破铜烂铁。
至今,老爸经营了多半生能看得见的家当,也都在这里了。
吃饭间有人敲门,说村口有人找老爸。一会功夫,老爸笑眯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百元票子,在手心里摔得啪啪响:“怎么样,赚了八百个元,烟钱又有了!”
姐妹们一起笑了,啥年代了,还有人买老爸那没牌子的产品。老爸说:“那你们就不懂了,毕竟还有现代化伸不到的墙旮旯。”
贰
1982年,“破铜烂铁”随老爸正式从老家入驻县城,形成了正式规模的私人企业,老爸开始了他长达近20年的翻砂生涯。
1980年,老妈在生产队里干活,老爸在县城机械厂上班,每个月28元工资,养活着这个六个孩子的家。
老爸一生不变的愿望,就是要他的孩子都上学识字。可光凭老妈在队里挣工分换来的口粮和老爸每月28元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日子一天挨一天掐指头过。
1981年,责任田包产到户,家里有了自己的土地,老妈也自由了。老爸开始一边上班,一边在下班后骑自行车回距县城20公里外的老家,帮老妈干活。
也就在这一年,老爸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冒着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在老家的场院里搞起了翻砂活,将他在机械厂里的手艺延伸了出来。
1981年,老爸辞了职,拿着从姨家借来的80元钱,迈出了他翻砂生涯的第一步,也捞到了他走出工厂后的第一桶金。
那一年,由县政府决策的改灶节能利民政策,在全县范围内轰轰烈烈展开。由机械厂、二轻厂和其他一些厂子承担全县近10万户的灶台改造,灶门、炉齿和灰兜三件套,作为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件惠民工程,进入各村各社、各家各户。人们在这个小小的实惠中,沐浴着改革开放后的第一缕春风。当然,老爸不足10人的翻砂厂也加入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历史大潮中。
因为老爸厂里的活好,技术、模样出色,信誉好,翻砂厂的产品迅速供不应求。1982年,“破铜烂铁”随老爸正式从老家入驻县城,形成了正式规模的私人企业,老爸开始了他长达近20年的翻砂生涯。
两年后,每套五元钱的灶台三件套,使老爸成了全县为数不多的万元户。孩子们也随着进城读书,住在老爸的翻砂厂里。而老妈则要承担务农与翻砂工双项工作,比村里的其他女人多出一份体力活。渐渐长大了的孩子们,也在假期里跟着老妈干农活,跟着老爸翻砂子。
大规模改灶结束后,翻砂厂迅速转型,开始生产铧犁和花园墙、皮带轮等。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爸妈那时候常常说的尖头铧、大麻铧、小麻铧、双头翻转犁。我还知道不同麻铧在山区、平地不同地域的用途。熊猫竹子、荷花、小鹿花园墙,这些式样的铝型模子,都是老爸自己设计加工出来的。那个木头一凿一凿刻出来的翻转犁模型,一直是我心中难以解读的困惑。不识字的老爸,不懂物理的老爸,就能自己折腾出一个利沙利土的模型,然后打磨打蜡,生产出来的铧犁一度成为热销货,占领全县甚至临近县的市场。当然,不识字的老爸也不会记账,只是当他闭着眼睛念叨一公斤铁6分钱一吨碳2毛钱的时候,一睁眼,利润就出来了。那时候,老爸在我眼里,不但是困惑的,也是神奇的。
假期里,我和姐会用架子车拉着爸的灶台三件套和洋炉子,到四十公里外的威戎镇上换学费。三件套5元,洋炉子8元,沉甸甸的一车子铁,下坡一路雀跃着就去了,卖完了或者不剩几件就满心欢喜的回家。遇到运气不好没出手几件的时候,就灰头丧气再拉着一车子铁器爬上坡路回家。最尴尬的时刻还不在这里,姐妹俩最怕在县城的大集市上摆摊,遇见同学或老师,即使大草帽檐檐压得很低很低,也还要赶紧低头或转身,避开熟人视线,或者找各种谎言搪塞。现在想起来,还乐着脸红。
因为老爸的独门手艺,他原来所在的机械厂数次邀请他回去做顾问,老爸都没有答应。于是,许多厂子将老爸的模型翻制使用。那时候,老爸不知道什么叫专利,我们也不知道。
叁
老爸的翻砂厂,没有名称,没有注册,人们只知道有个司师傅翻砂厂,80年代把人耍了,把钱挣了。
当孩子们随着老爸的翻砂厂一起迁到城里,成了城里娃,从此便与砂砾、铁件、废铜、高温炉伴随生活。除了床上,几乎到处都堆满了“破铜烂铁”。某个周末,我们会骑自行车一路狂奔,一头扎进老家静谧的小院。
那时候,放学回住处的我们,最喜欢听爸妈说,明天要开炉了,便会开心好久。因为一场炉开完了,爸妈的紧张情绪才能舒缓,我们还能跟着工人混一顿丰盛的饭菜。
在当时的条件下,翻砂活风险非常大。因为没有大型的厂房,砂模都是在露天场里做的,一旦刮风下雨,爸妈便和工人们一起扯着大大的塑料布遮盖,遇到小雨便也罢了,遇到瓢泼大雨,前期所有的工就白费了。看着一个个塌陷下去的砂模,爸妈和工人们的心痛和无奈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小的物件,有时候一次几百个,大物件也要近百个。一场开炉结束后,往往会因为砂子质量、铁水质量、模板吻合度和工人倾倒铁水的连贯性等诸多问题,降低加工件的合格率。一个冷却后的铁件,从砂堆里刨出来的时候,总伴着爸妈的惊喜与叹息。所以,对开炉前所有工作细节,老爸都会亲自把关,精之又精,细之又细。
开炉的时候,火一样颜色的液体,是高炉内熔化后的铁水。飞溅的铁花,能轻易把衣服和皮肤灼破灼伤,所以“倒火”时,不管何时,温度再高,工人们也要穿得厚厚的,甚至六月里穿着棉衣干活,厂里随处可见有爸妈和工人们的破洞服。开炉最怕热,却永远要选在天气好太阳红的时候,即使炎热的夏天。
后来,老爸建起了工棚,工棚下的砂型里倒上铁浆后,整个工棚就是一个巨大的蒸笼,汗水擦都擦不及。
曾记得,一勺铁浆加上铁勺,足足有50多斤重。一旦开火,要端着铁勺来回数百次,一路小跑。那时候,爸妈也是队伍中的一员,灼热的铁水将他们的脸颊映得通红。
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我也考上大学到外地求学,老爸的翻砂厂规模也越来越小。
1992年,老爸在老家的场院专门修建了前面那个搁置“破铜烂铁”的翻砂厂,还会接一些固定的活和一些农具配件,在农闲的时候将村子里的闲散人员集中起来做工开炉,给他们发工资。时至今日,仍然会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寻到老家来购买,老爸说他的烟钱随手就有了。
老爸的翻砂厂,没有名称,没有注册,人们只知道有个司师傅翻砂厂,80年代把人耍了,把钱挣了。它像一轮世纪的太阳,曾经的光照与辉煌,走过初升的清凉、正午的炙热、傍晚的绚丽,徐徐落幕在了时代的大山后面。和老爸一样,一代人走向岁月深处的背影,也逐渐慢慢缩小、定格,像历史长河里的一朵浪花,翻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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