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叮当主动去找了男孩,把自己的忧虑和担心细细地告诉了他。男孩听完长叹一口气,陷入沉默。过了半晌,男孩对叮当说:“要不然这样,趁着现在雨还没有下,我们收拾收拾东西先搬到我爸妈那个村庄去吧。那里在平原上,比较安全。果园房屋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叮当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有再多的不舍也只有这样做了。他们立即驾着马车,把家里能带的都带着,连夜搬到了男孩的父母家里。
男孩的父母家里现在只有老两口住,几个孩子都住得很远,因此很欢迎男孩和叮当过来。住在别人家里,叮当纵有几分不自在,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男孩的父亲是一个特别倔的老头。高高瘦瘦的个子,薄薄的嘴唇通常都是抿得紧紧的,所剩不多的头发每天梳得一丝不苟,穿的衣服也是严严整整。老头是极要面子的人,在家里不能容忍半点的忤逆和不同意见。一不如意就大发脾气,翻脸就会骂人,他的女儿常常被他骂得哭着离开家,家里面的人都怵他。
还好他对叮当倒还客气,叮当是很善于保持距离的。叮当只是很同情老奶奶,常常被老头欺负得缩成一团。男孩也会被骂,男孩通常是一笑了之,事情过后还要想法子去哄老头和老太太。叮当只是离得远远地看。
肝火太旺总是不太好的。叮当他们搬过来住没有几天,老头在家里正站着发脾气呢,忽然轰的一声,晕倒了。他以前就晕倒过,可是这次不走运,倒地的时候,后脑勺着地,正砸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
老头当即陷入昏迷。而且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再清醒过来。
老两口的女儿也赶了回来,每天和男孩轮流衣不解带地寻医问药,床前塌下地伺候老头。老头只是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对外界的一切都渐渐地失去了反应。连喝水吃饭都需要喂食,他那双以前总是紧抿的双唇倒是慢慢失去了力量,总是半耷拉地张着,还会有黏黏的液体不断流出来。
眼见着老头的身体逐渐萎缩和松懈,叮当很想让他们放弃希望,不要再接着诊治了。转眼过去几个月了,老头即使还能再清醒过来,又能接着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有句话,她一直憋在嗓子眼:“如果真的该走了,就放手让他走,比起硬挽留他,是更好的选择。”
她说不出来这句话,是因为男孩他们兄妹,还一直抱着希望全力地去救治。
叮当每天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人前无事一般地说笑着,背地里却黯然失神,除了同情也有一丝不屑:愚蠢的人们啊,不切实际的希望也是自己身上的重负,却无人自知。
但是叮当也会不断地反思:难道自己就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么?人有太多的不自知了,自己又怎样去自知呢?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在叮当学会爱自己之前,她是封闭又僵硬的。别人一点的不认可或者是怀疑或者是否定,都会让她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一样一蹦三尺高,觉得那是对自己的巨大的无视或轻视。现在,叮当每天清晨起床之前都会检视心里面的那棵树,她自己的爱就是阳光,会让那棵树闪光。她也会随时清理,让小花所有的感受都可以化作甘露来滋养那棵树。这样的她,反而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和不足,也越来越能接受自己的平凡和不足。“我”自存在方得自在,自在了,自然就会放松和打开了吧?自在了,也才能比较客观地去面对不足和不同。
抱着这样的心情,叮当总会想起在村子里看到的那几面魔镜:原来,人人都有一面魔镜啊!原来,每个人的魔镜是如此不同!
原来,是每个人的期待让魔镜如此不同。
原来,是每个人的期待让每个人眼里的世界如此不同。
原来,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不是真正真实的世界,只是每个人期待看到的世界。人们都在为自己的期待而努力,却很少有人能停下脚步,去审视自己的期待。
原来,每个人都只是一面镜子而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看不到也听不见的人,因为他们只是执迷于自己的镜子。
真实生活的存在,变成了一道光,在镜子和镜子之间折射来折射去,失去本来的面目是一种必然。再去探究、还原客观的真实也没有太大意义,就像你不能去擦拭每一面镜子去保证光不会被某一面镜子歪曲。
唯一真实和共同存在的,是每一面镜子在被光照射又反射出去光的时候,所有的喜怒哀乐,快乐和悲伤,欲望和恐惧。这些感觉是每一面镜子共同拥有和相通的,也是可以被接受和分享的。
那么,回到叮当常常问自己的问题:人,要怎么自知?怎样才能做到打开狭隘同时又保持自我?自尊又不会自大?开放又不会随波逐流?
其实,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严苛。你好、谢谢、再见,这几个字就是一句最有魔力的魔咒,可以让你随时看到自己的感觉,接纳自己的感觉,清理自己的感觉,在这样一条自我觉知的路上不断前行。
由此看到、接纳真实的自己,也由此看到、接纳真实的别人,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回到自己的那面镜子。你所能擦拭的,只是自己的那面镜子上的污迹而已。
毕竟,魔镜所映照的,也不过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你的心而已。
——当叮当试着这样去想问题的时候,她确实开始看见她以前看不见的东西。
男孩会为一只受伤的麻雀心疼,精心照料直到鸟儿能重新飞走,他怎么可能轻松放手让自己的父亲离去?躺在病床上的老头一辈子被自己的魔镜所桎梏,他加给别人的苦其实就是来自他自己的苦。现在男孩兄妹齐心合力地在挽留老头的生命,哪怕生命本身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可是这样一件事给这个家庭带来温暖、让家庭重新凝聚,那么这样一件事也就是一种救赎,不仅救赎活着的人,也在救赎即将离去的人,救赎他那蒙尘的魔镜。
就像叮当的妈妈。叮当曾经痛恨她的离去,她那时候觉得那是对所有人的努力的一种抛弃和背叛。可是令人痛苦和矛盾的是,恰恰是她的离去,让所有人获得了解脱。如果说叮当是从那种解脱里开始走上自我寻求之路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叮当是一个坏心肠的姑娘,证明了人间是不会有真正淳朴的温暖存在的?可是事实是,当妈妈沉浸在她的魔镜里时,叮当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魔镜里,她从来没有因为是妈妈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对妈妈心存感激。
叮当永远也不会忘记妈妈躺在地上的模样。一具破碎的失去灵魂的躯体。她尝试着去重新摆好这具躯体,哪怕没有了灵魂。可是她们那时候都毫无感觉。那时候,她们就是彼此,她们的魔镜都破碎了。
如此,当叮当开始修复她的魔镜,学着不时擦拭魔镜,她实际上就是在修复、擦拭妈妈的魔镜。她是她的根,成长也是对根的感恩,和重生。
男孩的爸爸后来终于溘然长逝,叮当为了纪念他写了一篇长文。叮当在葬礼上读了这篇文章,所有人听了都饱含热泪。
叮当写的,不过是所有人所能感受到的不舍和痛惜。
所表达的,也不过是所有人渴望被看见和珍惜的渴望、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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