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已经落满南山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落日染红了云朵，晚霞像大片锦缎般铺满了半边天。

一位眉目隽秀的少年此时正恭敬地站在老人旁边，目光皆是坚定。

“你若执意如此，爷爷并不拦着你。”半晌，那老人开口，目光放向天边。今天的落霞，与五十五年前那天一样绚丽。

“不过，你先听爷爷讲个故事。”

那是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最终又败给世俗的故事。

“我那时不过十七八岁，我们镇子来了一个下乡知青。

我们那里的人哟，天天与土地打交道，黑的像土一样。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白白净净的，身上还散发着书香气息，连笑起来都让人感觉清爽。

我忙上前去帮着他做活，他的手修长纤细，而我低头看看我的手，有茧子还粗糙的像三四十岁的手一样。

我笑着对他讲，‘你会干活不？’他羞涩地笑了笑，‘会一点。’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拼命地干活，为的就是能挤出时间照顾他。

他哪里像是干活的人哩！有一个傍晚，他来找我，问我识不识字。我讲认得一点，父亲上过半年私塾。

他笑了笑，说，‘那我教你识字吧，也当是你帮我这么久的回报。’”

说到此，老人笑着，“他叫叶青山，他教我的第一句诗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梅落南，梅花的梅，落下的落，南山的南。’

他笑了笑，第二日送来了一幅画，画上是梅花和青山。

他教会了我许多诗歌，他告诉我，等恢复高考时他一定要去试一试。

他还告诉我，人不能一辈子被穷困束缚，要有志气冲出这小村庄。

我们就像小姑娘一样形影不离，每天早起一起干活挣工分，傍晚他教我知识。”

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捋思绪，“他生得清秀，又有文化，村里许多姑娘暗许芳心红着脸让家人说亲。

他拒绝了。我问他为啥，他讲，‘不喜欢人家就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我知他志向不在此，却依旧与他日日黏在一起，不觉不妥。”

老人不笑了，皱纹里藏着沧桑与心事。

“好景不长啊，我父亲给我说了门亲事，邻村的姑娘，我都没见过。

我跟叶青山说，‘我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他看着我，认真且坚定，“那你喜欢我吗？’

我惊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一个男人。我憋足了劲，推了他一把，然后落荒而逃。

第二日他像没事人一样找我，亏得我一晚上没睡在想那句话，我知道我自己啥心思，可这种爱情说出来，会耽误他前途，甚至性命。

我不敢讲，而他对我说，‘等我回省城，你跟我一起走。’

 我笑了，仿佛那是最动心的情话。”

老人神情变得严肃，他垂眸，藏住了心酸。

“可我不知道在我们谈论的时候，有人在偷听啊……

那夜我们分别后，第二日清早，他没来找我，旁人见我竟犹如我是艾滋病人一般躲着我。

后来我听讲，村主任他们在开批斗大会，他们觉得下乡的那个知青有病。

‘喜欢男人，可不是病吗！’那人说，眼里满是厌弃。

我心像刀割一样的痛，忙跑回家，却看见父母张罗婚事。

父母见了我，说，‘来的正好，我给你说的那门亲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怎么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以后不许再和那人有联系，亏得他讲是他一厢情愿，不然咱们家要被他祸害惨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转身跑到村主任那里，却看到他一身的伤。

他冲我弯弯眉眼，无声地说，‘快回家。’可回家，回哪个家啊……”

老人不作声了，半晌才抬眸，眼角有颗浑浊的泪。

“我成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我穿着不合身的喜服，他在街上被人扣押，身上破破烂烂，血迹斑斑，倒与我这红衣裳好般配。

他远远地望着我，好像是笑了，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一摸脸才知道原来眼泪模糊了视线。

那天晚上，我没碰那个姑娘，只是睡在地上。

第二天，有人传来消息，叶青山被人绑在石头上，沉塘了。

他们找到了叶青山的一个木匣子，里面是写的满满当当对我情意的信，以及那幅梅花青山图。

他们怒不可遏，叶青山却云淡风轻地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们听不懂，便出了主意将他害死。

我两眼一抹黑，倒了下去，足足病了一个月。

 我的叶青山，那个白白净净的诗意万千的少年，终究没能走出这贫瘠的小村庄。”

“孩子，这条路难走啊……你将面对世人的厌弃，社会的歧视，甚至没有家人的祝福。”

老人看向少年，语重心长地说。

“爷爷，我不会放弃的，我始终相信，所有的爱，都能活在阳光下。”

少年微微一笑，老人模糊了双眼，视野中的少年与五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年重合。

“青山啊青山，你在的时候我没这般唤你，岁月匆匆，我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了领养一个孩子，他走了我们的路啊……

后记：初听闻“梅花已经落满南山了”这句话时，原以为那是充满希望的话，因为梅花败了，春天就要来了。

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出自张枣先生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