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后，夜夜风是桂花香。
沿街小铺里有干桂花卖了，一小包一小包整齐地码着，似一些细碎金黄的旧光阴。
作为花朵，桂太平淡，总怯怯躲着人，垂眸不语。可这世间无形之物常最有力量，桂的香鲜活地存在着，乘了秋风飒飒而来，猛地撞入怀中，叫人一阵儿心醉神迷。到眼前那香却柔软下来，若有若无了，细细去寻，则又融进秋日里的风长气静。
来杭州之后，才读懂“山寺月中寻桂子”，因人间桂花早已把整座城市浸润其中，诗人便往天宫月色中寻别样的诗情。诗句出口，那隐幽的桂花香，也就不仅仅是人间的香了。
吃桂花吃的不是花，是花香。中秋近了，外婆采下桂花浸酒，取桂园、红枣、冰糖，再加密密一层干桂花，注入米酒，冷藏密封三十天。秋天的酒要选暖人的米酒，花香浸进去，成了桂花酿。
另外再做桂花蜜给孩子们喝——鲜桂花洗净冲入滚水，焖上三分钟，掀盖则香气四溢，取出沥干后，用盐稍稍腌制。容器中一层花朵，一层蜂蜜地铺满，蜜的媚甜、桂的暗香天生一对，静置数月，发酵出秋日晴空的味道。
中国人的老节日永远少不了饱腹的时令美食，它们大多来自民间，有着生动的烟火气与世尘香。从汤圆到粽子，从清明团到腊八粥，软软糯糯，踏踏实实，让人觉得饱，觉得心安。
一盏桂花酿或桂花蜜，要配中秋月饼。我爱月饼的古称“月团”，手心一颗月团，就是一团小小的月儿呀。一口一口，小小月儿并嫦娥，玉兔，开满花的桂树，花香落满身的伐桂人，以及团团圆圆好个仲秋夜，也就全部锁在心间了。
《酌中志》有言：“八月，宫中赏秋海棠、玉簪花。自初一日起，即有卖月饼者，至十五日，家家供奉月饼、瓜果。如有剩月饼，乃整收于干燥风凉之处，至岁暮分用之，曰团圆饼也。”古人的月饼，可以从中秋留至岁末，只为取一点团圆的吉祥意味。一直想穿越回清朝，偷袁枚家的酥皮月饼吃：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而香松柔腻，迥异寻常。
大多时候，传统月饼是一种世俗的食物，馅儿加这么多油这么多糖，皮面印上大富大贵的花纹，往往不过几口就要腻了，比不上某些轻巧洋气的小点心。可它始终以浓厚饱满的口感，将心底关于怀旧的那一部分塞得满满的，知冷知热，让每一个归去来兮的仲秋，变得深情款款。
从祖宗传下的五仁、豆沙、莲蓉、芝麻、火腿、冰糖，到盛行今日的小龙虾、冰激凌、椰奶、抹茶、榨菜鲜肉，有月饼的中秋之夜才算圆满——人是闲的，桂花落下；夜是静的，鸟鸣山空；亲友围在身旁，漆木盘子盛三两月团，与天上那一轮互怜互望——一想起来，实在动人极了。
对于佳节美食，也许制作技艺从来不是关键。月光是旧的，照着千年前的城池，文人雅士拣一句残诗，品咂半展桂花酒；帝王将相守一隅宝殿，梦游霓裳羽衣曲；布衣白丁绕一痕碧水，赏尽灼灼荷花灯……撑起节日仪式感的，是古人大把大把闲度的光阴，光阴中悠悠然浸着万千风情。
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时代了，但我们依旧可以唤醒古老的味蕾，坐拥那个时代广袤的心境。
今夜风依旧是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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