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祖父和祖母对自己的平生经历讳莫如深。我只能从祖母以及伯父、父亲那里零星听到一些碎片。
祖母常说,民国26年,老蒋炸开花园口,河南泛滥成灾。她清楚的记得洪水来的情形:先是脚下的土地松软、泛水,继而整个世界陷于茫茫无际之中,老百姓惊惶无措。
当时,祖父去了陕西。祖母随曾祖母带着幼小的伯父和大姑守在家里。洪水来了之后,水没过成人胸口,家中已经没法过活。祖母便带着伯父和姑姑投奔十几公里外的娘家。祖母的娘家祖上比较富庶,虽然经历家道中落,彼时也相对宽裕。
曾祖母不愿意离开,就一人守在家里。祖母每隔两三天就从娘家跑回来给曾祖母送吃的、喝的。那些日子,她常常一个人浮游在无边无际的洪水里面。
祖父之所以去陕西,是迫不得已。祖父年轻时,家境尚可,有一些田地,雇佣的有几个长工;他读过书,算是文化人,远近有些名气。兵荒马乱的年月,各方势力角逐中原,国军、八路军、日军以及伪军都在培植、笼络自己的势力。当时,八路军和维持会都多次到家中拉祖父入伙。而祖父当时的身份是国民政府联甲保长,类似于现在的乡长。各方的拜访让祖父不堪其扰,被迫远走他乡。期间投身抗日国军,寄身在陕西潼关一带,抗战结束辗转回到故乡,当了学校校长。
初中的一位英语老师是爷爷的学生,她曾在课堂上提起过祖父的事请。
当时她讲“吉人自有天相”的典故,举的是祖父的例子。故事中,祖父有一次行军到西北沙漠中,鞍马劳顿,部队在某地安营扎寨。第二天醒来,发现周围很多人被黄沙掩埋,原来夜里有流沙来袭,而祖父休息的地方刚好有个硬坡,抵挡了风沙。
她讲到祖父还略通英语和俄语,而且还懂多种乐器,书画皆精。祖父略懂英语我是知道的。我念初中时,某次周末回家,祖父就说到过英语,他说他很久不用英语,记得不多了,老年是old,橘子是orange这些是知道的。他还讲文革时很多人假装懂英语,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滑稽事,比如把帽子念作“盖发儿”,把橘子念作“剥了皮吃”,葡萄是“剥了皮吐了核吃”之类的……
祖父懂乐器。我只见过他吹笛子,拿起来就能吹,但一首曲子没吹完就放下了。听说他还会打鼓和二胡。
祖父的书法远近闻名。80-90年代,街市上很多商店的牌匾都出自祖父之手。常常有人拎写礼物或者酒肉来请牌匾。
画画我只见过一次。当时天主教堂要做仪式,主事人找到祖父,让帮忙画一些装饰画和布偶原型。当时画的有牡丹、菊花和战马,这些作品被悉心装订成册,但后来不知到散失到了哪里。
我问过祖母祖父是怎么学会这么多东西的,祖母也不知道,但祖母说这手艺帮过家里不少忙。
祖母常说的58年,河南出现饥荒。祖父就靠给公社画壁画换到不少馒头和菜。当时,祖父每次都吃自带的粗粮,把公社配给的馒头和菜带给家里。文革期间,祖父主要画毛泽东画像和牛鬼蛇神像,包括刘少奇、彭德怀等等。
文革对我们家有冲击。因为家里雇有长工、按当时的划分标准,属于富农,而且祖父当过国民党的谍战参谋,被打成了右派。常常带着高帽子游街。堂哥每次回忆起这一幕,就跟我讲,他一生都忘不了那种屈辱。
祖母说,当时有几个坏人。他们想尽办法抹黑祖父。有一次,其中一个人到我们家跟祖母说,嫂子,飞云哥被带走了,我看这次是回不来了,你准备准备(后事吧)。祖母当时心情如何,不得而知。
晚上,祖父很意外的完好无损的回到了家里。原来负责处理祖父的干部跟祖父是旧相识,祖父当保长期间帮过他,这次他来帮祖父。他说祖父不是坏人,没做过坏事,原先的个人际遇只是形势所迫,不怪个人。祖父因此逃过一劫。
抹黑祖父的两个人下场都不太好。其中一位,无儿无女,孤独终老;另一位罹患糖尿病,晚年受尽病痛折磨。但后一位的儿子性情很不错,常常悔罪,曾在一年春节到我们家里,跪在祖父身边乞求原谅,这个人后来死于心脏病。
祖母、伯父和堂哥一辈子都很难原谅这几个抹黑的人,但祖父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
祖母说,祖父心好,做过不少好事,不然早就给枪毙了。
她讲过另一件事情。二伯小时候很挑食,不吃玉米面,祖父就用红薯干去换面粉,但当年天气不顺人意,带去的红薯干品质不好,但验货的人因曾受惠于祖父,就刻意认定为一级,换了足够的面粉回来。祖母说,这是好人好报,也是江湖仁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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