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夜不下去的黄昏，明不起来的清晨

你是夜不下去的黄昏，明不起来的清晨

在这世上，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喜欢另一个人呢。头发喜欢他，指甲盖喜欢他，黄昏喜欢他，凌晨喜欢他，春天喜欢他，秋天喜欢他，花裙子喜欢他，毛绒围巾喜欢他，眼泪喜欢他，傻笑喜欢他，从前喜欢他，未来喜欢他，每个时辰每个细胞每粒生命每个细节都喜欢。

他说我怎么能这么夸张呢，要是他的话呀，就是这些总和加起来再乘以二。旁人看陷入爱里的人只觉痴傻，只有当事人最清醒，三千红尘能有谁比自己更懂自己的心呢。

奇怪的是，我与老九吵了百十次，每次收场都是以这种甜得发腻的柔软心情结尾。争吵时红着眼，恨不得从远古时代骂到21世纪，希望狠狠咬对方一口，让这个张牙舞爪可恶的坏人就地伏法了才好。吵着吵着，不知谁主动认输了，举起友谊之手，讲道理不行就耍流氓，撒个娇买个鸡腿送支口红，哪有那么倔强有骨气的矛盾呀，另一个就真的认罪了。吵完觉得甚是爱你，爱可真奇怪，怪你真可爱。

我与老九有许多许多爱，爱的形态千奇百怪，人群里蹲下来替对方系鞋带的是爱，嘟着嘴拿小拳拳捶对方的胸是爱，望向对方时眼神里含着光芒万丈是爱，为对方好而分开是爱，为对方改变自己是爱，须臾一生，教我们用这些浅显的句子怎么说得明白呢。

老九是个极喜欢讲大道理的人，但有一天，“我的存在即合理”的时刻出现了，挫得他铩羽而归，片甲不留，像街角那只逢打必败的小猫一样丧丧的。谁说成年人不幼稚，大家长大了还不是像小时候一样，专门挑喜欢的人欺负，还要故意输给她，小猫如是，人亦如此。我往往得了便宜还卖乖，叉着粗腰得意忘形，略略略，手下败将，为我的威力颤抖吧。他不同我狡辩，始终觉得，小孩子拿糖哄的成本太高了，说说好话让她开心开心，又省钱又省力岂不是很好。

南方的秋天有如一道闪电劈过天际，噼的一下，萧索与寒冷就从裂开的口子倾斜而出，转瞬倒满茫茫天地，万物停止生长，常有人哭泣。我与老九相识于冬，彻底而枯绝的隆冬，那是秋天之后紧随而来的另一道闪电。天上两日，人间已有两年光景，心上有月，月中影成岁月长伴。

老九从学校现在已经拆除的西山来，也从好友妍妍的八卦中来。考研那段时光，回想起来总是温润地带点淡香，细细想来，是空调恒温23度的自习室令人昏昏欲睡的困顿，是洗完头发吹干后仍飘散在空气中的馥郁，也是与朋友们笑语盈盈从眼底泄露出来的欣喜。

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老九的，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想过哪怕到十年以后，我们还会像争论一道辩题一样想得到答案。他说我喜欢他更早，似有若无的接近，像春天飘在空气中的花粉吸引蜜蜂一样，我的讯息指引他靠近我。我执意认定，是他喜欢我更早，为了闪躲我才关注他的。无解的事很多，青春本身就没给任何人写下解题步骤，我们自己走，用哪个方程式，冥思苦想或是投机取巧，从来都是自己的选择。

当妍妍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朋友，很多遍夸奖起这个眉目俊朗，眉心藏着愁绪的善良男生时，我切瞥见他，当然不是一见钟情，料不到我们往后漫长的一生;老九第一次见我，是妍妍半夜发出去的照片，光影重叠，第一次入他梦中，幻境里我们甚至叫不出彼此的名字。

与他说的第一句，是我先开口的，朝西的打水房里，只剩我们两个，水杯似乎怎么都打不完，于是搅碎尴尬的空气，我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来上自习。言下之意竟是明目张胆的袒露。

我们于是相识了，妍妍和他，和他的朋友，我和他，和他的朋友，犹如置身一局残棋之上，长久地停留在了棋盘上，错落而紧密。

我们在自习室复习，轮流为大家占座，却有了心领神会的默契，老九坐我对面，其他人随机分配。休息时抬头瞥见对方的眼睛，每次闪躲，都是一步沉沦。

老九加了我微信，隔着屏幕，许多玩笑话便能说了，不能说的话还有表情包。从吃饭睡觉的闲谈到仗剑走天涯的理想，从黄昏到清晨，从“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到“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隐形的网络线中生出缠绵的姻缘。

仍是每天都要相见，去图书馆自习成了约会般浪漫的地方，这是学习被黑得最惨的一次。我化了妆挑好每套衣服，老九喷了香水发了打蜡，两个人成功地变成了图书室的一对绣花枕头，乐得其所，哪管闲言碎语。

暧昧期，一群人一起吃饭，旁人揶揄一句，玩笑话都能令我羞红了脸;下雨天撑一把伞，不小心碰到的肩膀似乎都能发出电光火花，情愫将我们烤的外酥里嫩;他胃痛，消化不良，我送他一瓶优益C，粉色的小纸条上是欲盖弥彰的关怀与解释，他喝了饮料，将纸条小心翼翼装进袋子，想起那句话来，“愿有人善待你的真心，同样赠予你真人”，大抵如此。那些粉红冒泡的光阴，使我沉溺不已，谁先喜欢谁并不重要，我们妄想凭这一点定输赢，其实相互喜欢的那个瞬间已是双赢。

考研结束，没有借口见面和闲谈了，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考研结束的那晚，一群人在外面通宵狂欢，老九陪我在楼梯口点一支烟，说起小时候的故事，我们起身回到热闹的KTV，又在嘈杂的歌声里安然入梦，他为我盖上外套，让我靠在肩膀上，一道靠近彼此，便不曾想过有脱逃的机会。

一起看电视剧《我可能不会爱你》的时候，老九说，我喜欢你，你呢。我木讷的回答，我也是呀。不知道该以怎样心动的神情应对才好，看起来倒像敷衍了。我可以抱你吗，尚未等到我的回答，他已经抱了。在故事里虚构过很多告白的瞬间，如鱼得水，意气风发的那种，轰轰烈烈的那种，到底敌不过真实发生时音太真切而显得质朴笨拙的片段。因为眼前人如此真切，呼在耳畔的气息温热缱绻。

在一起之后，就能一起做很多很多的梦了，在雪地里撒野，堆一个雪人仿佛握住整个季节;在月光昏暗的操场上散步，牵牵小手就像偷吃第一颗糖果。那是我们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不曾想过，后来一起在南方沿海的城市生活，四季热得像夏天，再没有雪和炉火的温。

这是一段一开始并不被人看好的黄昏恋，我们抱着侥幸的浪漫相逢，心想这段火花也许是片刻的闪烁吧，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于大家而言更轻松。毕业季分手的人很多，仿佛逆流而上，在汹涌的人群里反向穿行，刺激的欣喜与旁人的质疑同行。

老九从不说宏伟的誓言，可他分明让我看到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用忠诚、关怀与爱筑成，晃眼便是好多年。

毕业前，我们开始忙着毕业答辩和找工作，生活填得满满的，未来在即将到来的时候竟不再像从前那样诱人了，反倒使人恐惧。没想到漫不经心的老九是最先拿到offer的，我和妍妍一群人四处参加校招，结果始终不尽人意。没过多久，随家人的意愿，我便去了长沙的电视台，是听起来光鲜体面的一个机会，除了与老九不在一个城市外，一切似乎都是很好的。

没在一起多久就要经受“恋爱酷刑”的异地恋了，不是没抱着分别的打算的。老九斩钉截铁地向我承诺，以后肯定能在一起的，那样坚定的模样使我失了立场，总是我太怯懦。

后来，我们很快毕业了，没有毕业旅行，没有盛大的告别，时间只像打了个喷嚏，还没缓过神来，行人都已经走远了。

不在一个城市的日子，大概是晚安听你说晚安，他说记得带伞而我这里阳光很好，我说天冷了多穿点而他还在吹风扇，我们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感知对方的存在与并肩前行的温度，只是不相见，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糟糕。

遇见好的风景便抓进照片里发给他，吃到美食就记下来约好下次相见一起来，将喜怒哀乐向他分享，仿佛另一个城市住着自己的影子。这段异地恋并不久，短短几个月光阴，偶有争吵，和解了又甜蜜如初，更多独处的时间使我们沉淀下来，明白真正追求的生活，他从前说，有我的生活才是完整，平稳的日子我不信，却在别离的日子懂得他的愿望同我一样。

那时，我们想尽办法要挤出时间来见面，在很多城市辗转。我们去长沙看了一场橘子洲头的烟花，去过天津的五大道见过浪漫的异国风情，去北京坐了很久的地铁抵达传说中的“安河桥北”，也在深圳吃了我心心念念的海鲜。我们是游戏中的一对人，打了怪，做了任务，攒够经验值和财富值才能退隐山林，相忘江湖。

又一个冬天，赶在天冷之前，我去了沿海的城市。辞了电视台的工作，事后想起来总是有些遗憾，失去了那份漂亮的履历，好在，重新与老九生活在一片天空下，患得患失。重逢那天，他穿单薄的衬衫来接我，我把厚重的呢子外套搭在手上，大包小包满脸疲倦，许久不见我只是发笑，老九开口说，以后一起在这里好好生活吧。记忆里再没有亮过那晚的星辰，胜过那天的约定。

有人说，摧毁一对情侣，绝不需要绝症车祸打胎或是出轨，只要日复一日的平淡就够了。我们也常常在琐碎的生活里争执不休，为一场电影一顿晚餐一次迟到或是一个电话，有时是误解，有时是刻意找来的圈套，在一起久了总是失了热烈的心跳，我们开始倚赖许多明知故问的东西验证对方的内心，你爱我吗，在乎我吗，你为什么爱我，你会离开我吗，诸如此类，愚昧又惭愧。

但更庆幸的是，我们在错误里不断磨合与成长，划破的伤口结痂脱落，又长出光洁的新皮肤;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土地，枯萎的花叶重新长出嫩芽，枝繁叶茂。爱情亦是如此，流着泪受着委屈，面目狰狞的争吵，重归于好的温柔，最重要的都是改变了我们内心的过程。渐渐的，我们会包容体谅彼此，不同于缠绵悱恻又水火难容的情人，更像亲人，彼此依赖却也彼此付出。

我絮絮叨叨的，和朋友家人说起老九的好，他们欣慰地笑着，这也只是童话故事的侧面描述。连语言都该舍弃，我们仅在干净的缄默里句读彼此百般好。

他任何时刻都会惦记我，回家、旅行、工作、寻我的分秒;每次远行和分别，披星戴月的凌晨或夜深，他会送我，每次重逢，路途遥远，丢下手中的事他都在出口等我，人生如旅，这一程，来日方长他都在身旁，路远马荒他都在终点，我还要奢求怎样的海誓山盟呢。

我们的梦长大了，说是贪婪，倒不如说是见过更辽阔的世界，加深了渴望。哪管无尽的欲望缠住心肺，我们仍要在清白之年守住贫苦清瘦的初衷。

华丽的衣裳琳琅满目，柜子里留满的全是他送我素色的棉布裙;写得出最奢华的豪宅文案，我们仍期盼在一间简单的小房子里养几盆花，唱一些歌谣，有几分爱就够;海鱼飞鸟的鲜美，始终不如下班后坐在草地上一起吃碗路边摊炒粉有诱惑力。贫穷时，有爱，喝白开水也能饱;富有时，有爱，就奢侈点，输葡萄糖水活命也行。

小时候看到故事书的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已然觉得那是最圆整的安排了;长大些，读张爱玲，萧红，王小波，才知道爱情并非只有yes or no两种状态，爱和在一起，不爱和不在一起还有好几种组合方式，于是不再相信“永远在一起”的假话。《致青春》里，最深刻的一段是，“一辈子那么长，一天没走到终点，你就一天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有时你遇到了一个人，以为就是她了，后来回头看，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一段路给了你想要的东西。”

从前我是顶悲观的那种人，大抵来自于失败的感情和微弱的安全感，在老九的眼里，我望见自己的倒影，他一天天地告诉我他存在的意义，一点点向我印证我们要一直走下去的证据，我夺回梦境的主动权，酩酊大醉一场的话我陪他，走一条曲折坎坷的路途我陪他，终身作一桩神圣严肃的赌注我陪他，什么都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