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花开有时(上)

作者: 东风摇晃 | 来源:发表于2019-04-29 18:29 被阅读20次

引子

人生不过百年,转眼镜花水月,放下方得万般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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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家门前梨花树

    “我阿爹种了一只梨花树!”

    “是一颗……”

    阿宁拉着隔壁两条街老董家的儿子茂之,撒开小短腿一路跑到自家大门前。

    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娃娃,定定地站在一颗小树苗前。 

    阿宁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一汪落满星子的清泉水,睫毛扑闪扑闪地望着茂之,忽然就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伸出短短的右手食指,指着前方小树苗,兴奋道:“我阿爹说,等它长大,我娘亲就回来啦!”

    茂之有点懵,他不明白,一颗小树苗和阿宁的娘亲回不回来有何干系。不过瞧阿宁如此开心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荣府大门口,庄严的守护狮子前,一对小娃娃靠坐在一起。他们不时对望,笑意染就眉梢眼底,仿佛遇见天地间最快乐的事。

    长大竟是如此漫长过程。

    那梨树被阿宁仔仔细细地栽培着,五年终得第一次花开。

    阿宁欢喜地如春日枝头扑腾的鸟儿,拉着她阿爹和茂之一同来到树下,开心地手舞足蹈,结果不小心踩住一片裙角,摔了个大马趴。

    “哎呀!”她很快地爬起来,无视茂之欲扶她的手,还有她爹的责难与心疼,擦擦刚与大地亲密接触过的脸颊和衣服,拽着她阿爹的衣角摇晃道,“娘亲是不是要回来了?!”

    那个人有一瞬的僵住,随即轻轻抚着她的脑袋,抬起头凝视着一树洁白,默默不语。

    阿宁看不清他的脸。他太高了,又仰望着约两个他高的梨树,令她很着急,只能抓住他的大手继续摇晃以表达急切。

    半晌,他的声音如随风而去的叹息,阿宁差点没听清他嘴里发出的细微音节,“花都开了。”

    她心想,阿爹莫不是傻了,她带他来看了呀。

    她觉得阿爹平日可聪明了,管着几百号人,打理桩桩件件复杂的生意,大家都夸他稳重能干。

    只有在抱着一面小铜镜时,他会变得十分呆滞,每次都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事。

    那面铜镜也没什么特别,周身镶着一圈小小的、青浅颜色的玉珠子,短短的手柄上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青玉,质地倒是特别温润。

    她问了好多次才被告知,镜子是她娘亲留下来的。

    阿宁偶尔觉得她爹仔细瞧铜镜的样子很伤心,她就将软软的小手搭在他头上,作出小大人的模样安慰他,“娘亲说她喜欢坚强的孩子。”

    其实从前阿宁的祖父祖母特别想给她找个姨娘,说是方便照顾她,还要再给她生个弟弟,这样家里才热闹。

    她爹愣是不同意,背着祖父祖母偷偷与她拉钩协议,“你娘亲喜欢坚强的孩子,坚强包括不需要姨娘照顾,不需要新弟弟,可以自己做好很多事。”

    阿宁那时已经很久未见过娘亲,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只要娘亲喜欢的她就可以。

    阿宁的爹轻轻揉揉女儿的头,轻声道:“这棵树才初次开花,在树的世界里它还是小孩儿。就像你,年纪还小,今年才十岁呢。”

    他的视线落到花开的枝头,一些深深的东西在眼里打转,“待你十五及笄,出落成大姑娘,你娘亲才会回来。”

    等待多年的无果已令阿宁沮丧得很。十五,还要五年!五年复五年,五年何其多。

    “你娘亲喜欢乐观坚强的姑娘。”

    抱怨的话刚到嘴边,就被亲爹这句咒语般的话噎了回去。也罢,阿宁想着,那便再等上五年吧~

    “你没有骗我吧?”阿宁忍不住怀疑道。

    “女儿长大了,竟敢质疑自己亲爹!”

        ……

    阿宁掰着手指头来来回回地数,门前的梨树已开了五回花。

    每次花开都像起了漫天雪花,绒绒轻轻地洒满家门前的一方小天地。每一片花瓣都融着她细碎的念想。

    春去秋来四季反复,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漫长的日子,幸好有茂之陪着。

    春日采花,夏日捉蝉,秋日垂钓,冬日看雪。因为有茂之,日子也算五彩斑斓,没那么孤单。

    每到花开的季节,茂之就伙同她一块儿上蹿下跳地采摘梨花。阿宁喜欢做各种梨花糕点,什么梨花糖水、梨花水晶糕等等,花样层出不穷。

    梨子成熟的季节,他们就分头将梨子采下送给街坊邻居。

    无忧无虑的小美好弥漫在岁月的唇齿间,时光的小马驹踢踢踏踏向前小跑。

    忽然有一天,茂之说他家欠了一大笔货款,抵押了房产和地产。他爹要带着全家人去很远的地方赚钱还债。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阿宁哭了。

    她娘亲还没回来~明年春天她就十五了。

    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白天阿宁和茂之一块儿哭作一团,夜里她独自抱膝枯坐在梨树下。

    冬天的尾声,刚下过雪的大桓城里寒气略重,夜晚来往的行人寥寥,对那方积雪的树下,团成小猫样的粉袄子姑娘匆匆一瞥而过。

    阿宁被入夜后的冷风吹得直哆嗦,数次将袄子往脖颈处堆紧。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茂之…他走了自己可怎么办。想到此处,阿宁心里又一酸,积蓄的泪水从眼眶涌出。她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那面小铜镜,还未照见自己的脸,一滴泪便落在上面。

    她胡乱地用袖子将眼泪擦掉。

    这可是她爹的宝贝,无论如何也不愿给她的,是她娘亲留下的物件。她偶尔会趁爹爹不在时,偷偷将镜子藏在怀里,感受娘亲的气息,完了再偷偷送回去。

    今日她与阿爹斗了气,虽然不怪他~茂之家欠下的可是一大笔钱,债主咄咄逼人地很,他也无能为力。

    可气还是忍不住生了,她令家仆们不要靠近自己。大家只得躲在门后偷偷留意她的安全。

第二章  你是鬼么

    一阵寒风呼呼刮过,吹落许多枯萎的树叶子,它们唱着离别枝头的歌,在半空飞舞盘桓,渐渐落寞归尘。

    阿宁的意识变得很迷糊,她觉得应是哭得太累了,就连映入眼中的月色也影影绰绰的。

    不管了,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她记得自己警告过所有人不准打扰她的,今日就做个不坚强不乐观又任性的孩子吧。

    阿宁将身子靠着树干,放任意识渐渐远去。

    “阿宁。”

    ……    “阿宁。”

    “……谁在叫我?”

    阿宁揉揉迷蒙的双眼,四下张望~除了地面被风吹乱的叶子,什么活物也没瞧见。      “阿宁。”

    “我的娘唉,别吓我!”这一声呼唤极为清晰,阿宁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背靠树干咻地站起身。

    “哪路小贼?别装神弄鬼的!” 她尽量使语气显得镇定以掩盖心中无比的慌张。   

    “阿宁,我在这儿。”

    一枚十分好听的女声,温柔恬静,如绒毛般轻盈地落在安静的冬夜里。若是白日里,阿宁定会循声找去,并认为拥有如此美好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位柔软端庄的女子。

    可在这样四下无人的夜,着实有些渗人。

    周遭却似乎渐渐亮堂了起来。

    阿宁的喉咙滑动几下,眼睛死死盯着家门方向,脑中飞快盘算着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进。

    门后应当有人值夜才对,难道没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女音似乎是从头顶飘来的。阿宁瑟缩着脖子抬起头,顿时瞧见一个浑身泛着柔白光晕的白衣女子,坐在一并不十分粗壮的树枝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她在发光…她在发光耶!

    阿宁看不清她的脸,也没有心情看,一声尖叫从喉咙里不可抑止地喷薄而出。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家门口奔去。

    天不遂人愿,阿宁结实又响亮地和大门做了一次亲密接触,脑袋撞得生疼。她拼命拍门,将亲爹、管家、丫鬟,甚至厨房生火大叔全唤了一遍,却无一人应她。那门看似没掩上,却打不开。

    不得已,她只能一手捂着脑门,哭丧着脸独自面对树上的女子,作出高度防卫的姿态来,其实恐惧委屈地差点哭出声。

    “你不要过来!”

    她现在万分后悔,出门时不该让大伙离她远远的。若听阿爹的话,今天在家生闷气多好!

    阿宁将下嘴唇咬得紧紧的,痛~莫非夜路走多遇到鬼了?纠结万分时,树上的“女鬼”忽然噗嗤笑出声。

    “阿宁别怕,我是来帮你的。”女鬼悠悠地从树上飘下来,恍若一片柔美的雪花,轻盈又安静地落在地上。

    怎么能不怕,阿宁见状腿都吓软了,恨不能当场晕过去才好。

    “你是什么鬼?”事到如今,关键问题还是得确认清楚,否则死也不瞑目。

    顺了顺心跳,竭力让自己再镇定些,阿宁弱弱地问道,“你为何知晓我的名字?莫非鬼怪真有知晓人间一切的通天本领?”

    茂之看过一本叫《鬼神怪志谈》的书,里面提到过。

    “啊,我不是鬼呢。”女子朝阿宁走近,笑得很温柔,浑身的光渐渐暗下去,只剩一点点,令阿宁终于看清她的脸。

    竟有如此好看的鬼。

    她的面容清秀,身姿窈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鼻梁很挺,唇上染着两分桃花样淡红。如此柔和的面貌,却因精气神十足,寻不到多少柔弱。

    阿宁多看了她两眼,心中竟生出一丝亲切。

    女子淡淡笑道,“我一直在你身边呢。”她瞧见阿宁越发垮掉的面色,忍俊不禁,打算不再逗她:“我是镜子的心,是一颗玉珏。喏,就是你娘亲的那面镜子。”

    “我今日是借由你娘亲的一缕意识幻化而成的。”    娘亲?镜子?阿宁闻言立刻在怀里掏来掏去,发现镜子已不见了。她一脸“你在胡说什么”的表情望着眼前的女子。

    首先阿宁可以肯定,此女子非她族类。不过她长得如此好看,应该不是一只坏“鬼”。

    如果她没有胡说八道,那她娘亲的意识是怎的回事,镜子又是怎回事?

    “你胡说!我娘亲受伤了,在外养伤,明年春天就回来了!”

    其实阿宁根本毫无底气。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发觉得阿爹那套说辞是哄小孩的。可他每次都那么毫无根据又坚定。

    她只好选择相信,也没有比相信更令他们宽心的办法。即使年复一年地期待落空,也比绝望强。

    陌生人的话,不对,陌生女鬼的话,不能轻易取信,阿宁继续质疑道:“证据呢?乱说话屁股会烂掉的!”

    “我给你讲讲故事吧。”那女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灿烂一笑道,“叫我阿珏就好。”

    好看……阿宁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怕她了。

    阿珏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氤氲出一朵白光。她挥动白光在空气中画了个圈,光圈水波一样由外向内扩散,形成一面光镜。

    光镜里渐渐浮现一户人家的宅院,大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董字。

    “是茂之的家!” 阿宁惊呼,“真的是我的镜子?”

    “当然啦。”阿珏笑着说道,“哎哟,你终于相信了。”

    阿宁心中震动万分,不知如何言表。这辈子她还未曾想过能遇见这般神怪之事。

    她的眼光在阿珏和茂之家的影像间来回切换,然后使劲扯了扯自己的脸颊……疼,真的不是做梦。

    阿珏再次噗嗤笑出声。

    忽然,董府大门发出厚重的嘎吱声,一点点被推开。

    门缝里畏畏缩缩地探出个大脑袋。他抻着脖子四下望风后,又向里头招呼着什么。

    阿宁凑近了仔细辨认,也未瞧出是董家的谁谁,倒看清那人脸上有道细细长长的刀疤,从额角蜿蜒至嘴角,蜈蚣一样,甚是难看。    刀疤脸扔出了一只大口袋,一个跨步出了董府大门。门内紧跟出两个与他相似打扮的黑衣男子,肩上分别扛着一个口袋。三人一副杀人越货后的鬼祟模样。

    阿宁的一颗心悬了起来。

    三人并未马上离开,而是躲在墙角叽叽咕咕着什么。随后其中的瘦高个走向从不远处一拐角,又扛着一个灰色大罐子回来。

    他拉开罐子盖,沿围墙随意地洒下里面的液体。刀疤脸戳戳董府里面,示意瘦高个进去,他们两人就在门口把风。

    董府内宅开始升起丝丝烟气,此时瘦高个重新出现在门口。刀疤脸指挥同伙背好口袋,自个儿擦亮一根火星子往墙角处扔下,火苗立刻舔上墙沿。

    此时刀疤脸打了个离开的手势,三人疾步离开。

    阿宁着急地快要哭出来,“他们要烧死茂之!”她要去救茂之,恨不得生了翅膀咻地飞到董府,却被阿珏一把扯住。

    阿珏的力气惊人,任凭阿宁如何掰她手、毫无章法地挣扎都无用。

    “你别慌。”阿珏无奈,“进入寻时之镜能让人看见最想念的人,回到不远的过去。所以我们在过去,未来的一切还未进行。”

    镜子里?回到过去?阿宁很困惑,“意思是茂之家的火这会儿不会烧起来?”

    阿珏拉着她的手,继续安慰道,“茂之家的火刚窜个头,我就把你拉到镜子里了。他们暂时无事。我想告诉你可不止这些。”

    阿珏顿了顿,神秘兮兮地凑到阿宁耳边低声说,“还有关于你爹娘的。”

    “那就好……你快说你快说?”这回换阿宁扯着玉珏心的袖子不放。

“诶~”阿珏抱起她,一个转身腾空飞上梨树。阿宁惊呼出声,两人稳稳落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坐下。

阿珏笑说,“还是坐下来讲故事舒服些。”

第三章 我给你讲故事吧

    玉珏心伸手随意划拨两下,树上的积雪开始消融,雪水凉凉地落下,不一会儿光秃秃的树枝一点点抽出嫩叶,渐渐郁郁葱葱起来。叶与叶之间结出雪白的花骨朵,一朵朵如大梦初醒般绽放。

    一个冬日蛰伏到春日花开的过程,在短短片刻间完成了。

    “哇,好美呀!”阿宁惊叹。

    “哎,这不是我家门口。”阿宁发现,他们屁股底下的树已不是在自家门口那颗。眼前是一片树林子,此间已是生机盎然的人间三月天景象。

    “不是你家,不过你爹快来了。你爹叫荣恒远,你娘亲叫洛一枝,我说得对吧。”

    “对对。”

    “好啦,我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阿珏轻点阿宁小巧的鼻尖,笑眯眯地说。

    满眼生机勃勃的春日人间,她的思绪开始飘向远方,飘向那些阿宁所不知的旧时光。

    三十多年前,荣家在大桓城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布商。荣夫人育有两女,却只得一独苗儿子。自然地,荣家就将振兴家族的所有期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可人在商路飘,钱不如权,夫妻二人十分希望儿子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走上仕途,荣家能够从此官商结合,富贵长久。

    正所谓家庭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他们便从名字入手,给儿子起名荣恒远,寓意荣华富贵恒长久远。

    然而丰满的理想与现实有如楼台与皓月之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荣恒远偏偏是个不喜念书的半吊子书生,逐渐脱离爹娘期待的轨道。

    “有朝一日你需得扶摇直上九万里。”

    荣恒远从小就受到如此教育,可他总是摆出一副“我不喜欢,要打要骂悉听尊便”的模样。

    二老着急了,当真使出棍棒教育,严师出高徒等对策。于是荣恒远小小年纪便在家中双雄和数位严师的威逼利诱下寒窗苦读,历经十载终得中秀才。

    荣府大宴群方,恨不得奔走相告。

    这一年的荣恒远十五岁,荣府已成为大桓城有名的大户人家。

    然而秀才郎的风光未能刺激荣恒远更上一层楼,他一年更比一年地顽皮跳脱,转眼已近二十郎当岁。

    每逢放榜之日便是荣府最气氛最肃杀之时。

    自从两位小姐出嫁,二老开始对独子的功名不那么执着了,暗自打起儿子的婚事的主意。毕竟功名可以缓缓再考,抱孙子还得趁趁早。

    如果儿子不行了,还有孙子不是?!荣夫人作为家中主母,荣恒远亲生母亲,一力承担起物色儿媳妇的重任。

    其实荣恒远作为大户人家少爷,日常生活除读书条件严苛些,阳奉阴违挨了几顿揍外,也算养尊处优,两个姐姐对他更是宠爱备至。

    也许是不喜念书却困于学堂,天长地久,心中的叛逆越发增长无边。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满脑子歪主意。

    自从两个姐姐嫁人后,他越发无所畏惧。

    在学堂对作弄同学,在家作弄街坊邻居,人送外号“猛回头”,就是看见他一定要赶紧回头走人。

    他的脑子聪明,点子花样百出,圣人之道孔孟之言皆沦为挡箭牌与遮羞布。

    若是被投诉到他爹娘那儿,他是要被严厉责骂、禁足思过,甚至棍棒教育的。所以他精通卖乖讨巧,以令对方不好意思发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天道好轮回~荣少爷往同窗木子由的课桌中藏了条又黑又粗的毛毛虫,把对方吓得在课堂上一阵鼠蹿,不仅斯文扫地,更被好事同学取笑像个姑娘似的。

    木子由极好面子,此番仿佛遭遇奇耻大辱。他面上不吭一声,暗地里寻人调查。

    结果是学堂后院的朱伯,在一两银子的诱惑下,供出曾见到荣恒远独自一人在附近的小树林里捉虫子。

      一定是他!木子由气得一拍桌子,定下荣恒远罪名。

    平日“猛回头”就喜欢捏他的脸、从背后吓唬他,欺负他不告状。他不吱声,心里却记恨着。

    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笑话他胆子小,像个女子。他不愿跟老师告状,因为那样的话,即使惩罚了也是轻的。

    木子由拨弄着手边的笔墨,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木府正接待着远道而来的亲戚。木子由娘亲的亲哥哥,他亲舅舅,带着独女洛一枝,不远千里将家乡特产带与七年不见的亲妹妹。

    木夫人见到娘家唯一的亲人,一时热泪盈眶,硬是要她哥留在府上住个把月。    他那表姐洛一枝,虽生得清秀可人,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子刚毅,一副不易亲近的模样。

    木子由知道,他舅舅洛河家是开武馆的,在他们季城老家的武林也算小有名气,日常沉迷于研究各种失传“绝学”。

    舅母已于十年前撒手西去,撇下他与独女。可他似乎并无无续弦之意,日复一日地习武授徒而已。

  一般人家的女儿平日都是绣绣花、作作画,打小培养温柔贤淑的闺秀气质。洛家的女儿却从小跟着武馆中兄弟们一起习武,一柄长刀握着越耍越趁手。

    爹拉扯大的孩子也不比有娘的,女儿家的活计洛一枝是一样也不会。

    季城人都知道,洛馆主的女儿最拿得出手的才艺是揍人。

    木子由结结实实地见识过。

    七年前的某日,他因听长辈的墙角,被初次见面、年仅十二的洛一枝当做小毛贼三两下擒住,扣在地上哇哇大哭。

    洛一枝边打他的屁股,边数落着他“他哭什么哭,跟个女孩子似的。”

    此事导致十岁的他,不仅小心灵受到创伤,胳膊也脱臼了,休养了三个月才彻底恢复。

    如今他故意在洛一枝面前旧事重提,存心让她重温当时的愧疚感。看着洛一枝发虚的模样,木子由却暗自得意。

    终于找到机会把事儿说出来了。

    出于一种欺负弱小的愧疚心态,加上亲属关系的加持,洛一枝豪气干云地拍拍自己小弟的肩膀,作义愤填膺状,表示此事包在自己身上。

    处心积虑想报仇的木子由,表演着神色凄凉,柔弱可怜,甚至梨花带雨,嘴里反复叮嘱着姐姐不要打对方脸,办事需低调隐蔽。

    腹黑小弟的一番嘱托,洛一枝郑重点头应下,并保证打人不打脸,正所谓江湖道义,一报还一报而已,然后默默接过猎物的小相一张。

第四章 是劫还是缘

    雷厉风行是洛一枝的优良作风。第二天一早,她便照着木子由提供的地址和小相去寻人。

    “荣恒远……似乎长得挺标致。”洛一枝捏着小相,在学堂后边的小树林里晃悠。

    据木子由说,那人酷爱清晨在林子里与大自然做些亲密接触。

    果然,猎物正躺在一颗茂盛的大树枝干上,一只小腿悬空晃荡着,浑身散发出一股闲散气质。

    树上结着一朵朵白色的花骨朵,整片林子有种浪漫的味道。

    他似乎睡着了……

    洛一枝轻轻走近猎物。

    晨曦中,一切恬静又淡然,柔软的光一点点地透过错落的枝叶间隙,洒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裳上。

    洛一枝停住脚步,目光对上那人的侧脸。

    他的下颚线条流畅,鼻子高挺,身姿修长,细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

    是挺好看的。

    也许是脚踩落叶声惊动了树上休憩的人,他蓦地睁开眼,转头与洛一枝来了个正面对视。

    眼睛也好看……确实不好打脸。

    美色如浮云!洛一枝告诫自己,她是来办正事儿的。一番自我坚定后,她便出手将树上的人拖下地揍了一顿。

    荣恒远被揍得莫名其妙,身上虽疼得很,似乎也都没触及要害。青天白日里,自己身为一大老爷们儿忽然姑娘揍了,令他很是恼火。

    他凌乱地坐在地上,气得抱住“凶手”的小腿索要理由。

    “凶手”说揍他是为匡扶正义,惩恶扶弱,说完便一脚踹开他,大步流星离去。

    “恶女!”荣恒远气结。

    吃了这般闷亏,他也不能报官,去衙门击鼓鸣冤,说自己被个姑娘打了?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的脑子转了一圈后,便尾随尚未走远的“凶手”而去,并发现了她的住处。

    一间酒肆。

    此处乃木家产业,荣恒远不知,以为只是“恶女”下榻处。酒肆地处闹区,是木子由领她出来吃喝玩乐时暂时歇脚之地。

    洛一枝不愿整日闷在木府,几日后索性在酒肆要了个房间住下,也方便在城中到处游玩。

    接下来的日子里,荣恒远想方设法企图整治“恶女”,皆败北而归。

    行走江湖,拳头和大刀就是硬道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是洛一枝的对手。荣恒远此番不仅身体受伤,自尊心也严重受创,经常寻思着是得罪的哪路小妖,派下一只母老虎来修理自己。

    约莫半月后,洛一枝再次主动找上荣恒远。

    还是清晨,还是那个小树林,还是那颗树边上。树上的花都开了,花瓣被风吹落地满地皆是,犹如荣恒远当时七零八落的恐惧。

    作为手下败将,他做出一级戒备,方便及时逃跑。岂料对方只丢出一瓶跌打损伤药给他,顺便送上一记明亮又灿烂的笑。

    春日晨光美好又温暖,或许眼前女子的笑容太过耀眼,也可能是被飘落的花瓣迷了眼,荣恒远呆呆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荡漾。

    那个笑容挺美的,背影也很窈窕……嗯~莫不是被打傻了??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脸,想获得一些清醒的感觉,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倒在树下,让花瓣一片片将自己埋起来。

    喜欢上一个连续对自己施加暴力的人,荣恒远从前想都不敢想,他自认不是受虐狂。也许每个人的情窦初开都不同,可像他这样被揍出来的,方圆百里应该没有第二人。

    那个女子叫洛一枝~好干净利落的名字……

    揍他的时候,她特意避开他的脸,重点关照肉多的部位,曾一度令他很是羞愤。可现在想想,真要打他何必如此~

    她不仅会动手,还会动口!在他谴责她光有一身蛮力嫁不出去时,她反而诘问于他:明明不喜念书,也不敢做自己喜欢的事,区区一个任人摆布的闲散少爷、一个懦弱的人,没有资格批评她。

    她还说,要爱重老师关心同学,每日游手好闲,不如多锻炼身体。瞧瞧他俩武力的差距,多么丢人现眼!

    洛一枝还说过,平头百姓们不容易。连日来为了报复于她,他有意无意地毁坏了一些他人的物件,必须要赔偿加道歉。绝不能社会的害群之马。

……

    洛一枝真是爱教育人,虽然每次的对话环境都不太平和。那天夜里,荣恒远盯着手中净白瓷的跌打损伤药瓶,噗嗤一下笑出声。

    一物降一物,一个萝卜一个坑?或许有些人来到身边,就是为了纠正你往日的荒唐,做你生命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往后的日子,荣恒远依然去酒肆找洛一枝,有时她不在,他就等上一整日。

    两人间的气氛默契地不再鸡飞狗跳,仿佛冰雪遇见烈日,化作一池温软春水。    再后来,洛一枝告诉荣恒远,她爹要带她回季城老家。他们在大桓城已呆了俩月之久,是时候回去了。

    荣恒远低下头陷入片刻的沉默,忽然又抬起头咧嘴一笑,拉起洛一枝的手便跑。

    “去哪儿?”

    “去提亲!”

    洛馆主乃江湖儿女,自然是不拘小节的。想想自己女儿在季城,武艺高强到没人敢上门提亲……

    这荣恒远嘛~生得俊俏挺拔,出身不错,不像能饿死自己闺女的,态度也十分诚恳。

    洛河生怕女儿找不到好人家,假意思索一会儿便应允了,还搭上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与准女婿痛饮了一夜。

    翌日,鸡还没打鸣,荣恒远就起身了。他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想象着家中二老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

    实践出真知。尽管他在言语上充分美化洛一枝的方方面面,比如什么性情温柔有尺度,乖巧贤惠动手能力强,身体倍儿棒好生养……

    然而这些品质在老两口听闻对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武馆馆主女儿时,一个肉包子都顶不上。

    两人气得拍案离去,顺便命人将儿子锁在房中面壁思过到想通为止。

    荣老夫人不愧是夫君背后的女强人,办事果断效率高。次日,她弄来七名条件优秀的大户人家小姐画像,软硬兼施地令荣恒远好生挑选。

    荣恒远自然不从,她便要以性命相逼迫。

    仅仅一个日夜的功夫,她已全然掌握了洛一枝的各种背景。

    听说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粗鲁女子,功夫比男子都厉害,母夜叉一只,还会喝花酒!家在北方的季城,父亲是城中有名的恶霸。

    荣恒远听着她娘不知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深感夸张了些,正要纠正于她,荣老夫人便开始哭诉,“儿子啊,是不是受了胁迫,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荣恒远哭笑不得,即使百般解释洛一枝的好,她娘都将头要得拨浪鼓似的。

    也许是读书压力太大,生活太无趣,最好向学堂告假一段时日出外散散心?

    不出门?那就去佛前祝祷几日,去去心头的“邪念”吧。

    荣老夫人开始怀疑往日对儿子的教育方式,打算今后变得开明些。

    相爱的理由是什么,或者根本没什么理由。爱情这件事,来时如狂风,去时如骤雨,毁之如狂风骤雨,可激起千层波浪。

      从小到大,荣恒远在人生大方向上都是爹娘棋盘中的马,步伐固定。他可以做一只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只没有浆的小船,但在终身大事上,他想要自己做主。

    他无法与不爱的女子携手白头,辜负了自己,糟蹋了别人。

    荣恒远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心上的姑娘。她的笑颜如花,她的衣袂如蝶,她的钢刀如练,她的心明如水,她哪哪都好。

    所以,他打定了主意。

    这一招是他的娘亲给他的启发。绝食以明志,以死相逼。

    除因外力强迫而喝下的水,连续五日,荣恒远粒米未进,整个人瘫软在床,虚弱地如一片纸。

    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荣恒远被禁足又绝食的消息传得大桓城人尽皆知。

    消息终于传到洛一枝耳中。他们江湖儿女,心爱之人想念了就翻墙去见。于是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时,洛一枝翻进荣府院内,折腾半夜终于找到了人。

    洛一枝想着,江湖儿女么,需得拿得起放得下,若是人家里不欢迎她,她也不愿强求。

    她打算劝荣恒远放弃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人是铁饭是钢~

    她说荣府还差人塞给她好几千两银子,让她永远离开大桓城。可惜那白花花的银子,她忽然觉得腥气非常,就没要。

    荣恒远握紧她的手,虚弱地干笑两声,“扭下来会变甜的。”洛一枝心疼地掏出一个包子喂给他,然后听他边嚼边说,“我只爱你啊。”

    虽然说得很随意,可是感觉很坚定,与包子无关。洛一枝一愣,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握紧荣恒远的手,柔软一笑:“我也是。”

    两人仿佛在说着天地间最简单的真相,最理所当然的事实。

    洛一枝留下另一个肉包子,在天光大亮前翻墙离去。

    第六日天刚蒙蒙亮,荣少爷房里的小丫鬟小绘慌慌张张跑出去,扑通跪在老爷老夫人房前,哭喊着少爷快不行了。

    二老急得直抹眼泪,一边心痛这不成器的儿子,一边又不能真让他丢了性命,最后不得已咬牙答应了儿子与武馆粗鲁女子的婚事。

    荣恒远撑着虚弱的身子,坚持拜谢爹娘恩典,并指天为誓,若还有命在,定长长久久地孝顺二老,发愤图强,将荣府发扬光大。

    年纪大的人哪儿听得什么命在不在的晦气话,两眼含泪地让他闭嘴,并将他交于大夫医治。

    小绘摸摸荷包里多出的五两银子,想笑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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