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记

残阳将酒旗染作血色时，我正倚着门框擦拭酒盏。檐角铁马被北风撞出裂帛之声，檐下悬着的孤灯在暮色里摇出昏黄光晕，照着阶前未化的残雪。跑堂阿三往铜盆里添了两块新炭，火星子噼啪四溅，落在青石砖上转瞬便暗了。

木门忽地被风推开，挟着细雪卷进个裹玄色大氅的江湖客。他摘下斗笠抖落霜花时，我瞧见他腰间玉佩缺了一角，铜钱大的缺口用红绳细细缠着。"掌柜的，来坛烧刀子。"他将佩刀往桌上一搁，刀鞘镶着的绿松石在灯火下半明半暗。

跑堂刚要应声，门外遥遥传来銮铃清响。但见一匹枣骝马踏雪而来，马上女子素纱蒙面，腰间悬着的软剑却透出森然寒意。"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可还有？"她解下酒囊抛在柜上，银铃般的笑声震得檐角冰棱簌簌坠落，"若叫本姑娘喝痛快了，便饶过你这破店十年旧账。"

我垂眼斟酒时，瞥见角落独坐的灰衣人指尖微颤。那人从晌午起便只饮清茶，案头横着的铁剑用粗布缠裹，剑柄处隐约可见暗褐斑痕。十年前在青州驿站，我亦见过这般形貌的游侠儿。那是个春寒料峭的黎明，他替被恶霸欺凌的卖花女挡下十七记铁鞭，血珠子顺着剑穗滴在泥地里，却仍笑着将最后半块碎银掷给啼哭的孩童。

"江湖事江湖了！"此刻门外忽传来长啸，穿云裂石般惊起寒鸦无数。但见一道白影掠过屋脊，剑光如银河倒泻，直取灰衣人眉心。霎时间铁器相撞之声铮然不绝，碗碟迸裂，酒坛炸开，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窗外飘入的雪片，在青砖地上淌成蜿蜒溪流。

蒙面女子忽的纵声长笑，软剑出鞘如灵蛇吐信，竟同时缠住两道寒芒："好个追魂剑客！十二年前岳阳楼头欠的酒债，今日该清算了罢？"话音未落，剑穗上系着的青铜铃铛叮当作响，恍惚教我忆起那年洞庭烟雨。彼时三位少年侠士击掌为誓，说要在君山脚下种满桃树，如今桃林应已成霞，故人却余剑鸣。

戌时三刻，打更人的梆子声穿过长街。玄氅客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案上留着一锭雪花银，压着半阙未干的诗稿。灰衣人将染血的布条重新缠紧剑柄，忽然低声问我："可还记得城西张铁匠？"我执壶的手顿了顿，二十年前那个秋夜，正是这位沉默寡言的铸剑师，用最后半炉铁水为我重铸了祖传的陌刀。

子夜风雪最急时，忽有琵琶声破空而来。推窗望去，但见江心一叶扁舟，蓑衣人临流独奏，曲调苍凉如塞外孤雁。蒙面女子倚在二楼栏杆，忽然摘下面纱掷入江中，月色照亮她眼角细纹："故人既赠焦尾琴，何不共奏广陵散？"话音散在风里，小舟已没入茫茫雾霭。

五更鸡鸣，跑堂正欲上门板，忽见门槛外端端正正摆着柄青铜短剑。剑穗褪色的流苏间缠着片枫叶，叶脉上暗红痕迹不知是朱砂还是血迹。我摩挲着剑身铭文"快意恩仇"四字，忽然记起十七年前那个重阳，青衣少年醉卧枫林，笑着说要把佩剑埋在北邙山巅。而今剑在人杳，唯有晨露从檐角滴落，声声似旧年赌酒时的击节之歌。

东方既白，灰衣人将铁剑负在背上，往柜上放了两枚永通泉货。蒙面女子翻身上马时，忽然回眸笑道："等漠北的雪化了，记得留坛梨花白。"酒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官道上传来商旅驼铃，惊起一群寒雀掠过苍青天际。

江湖何处不相逢，只是相逢处，又该换几处客栈，温几壶新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