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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亲眼看着梁平在我面前，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看着他额头暴出青筋，用手指住我连说五六个“你”，然后，捂着胸口，轰然倒下。
这一刻，一直以来压抑在我心里的怨恨，像烟花一样爆发。
梁平是我的父亲，生身父亲。他和母亲的婚姻，我既不知道开头，也不知道结尾，反正自打我记事，就没见过母亲的面。
梁平嘴里从来没说过类似“你妈、你母亲、那个女人”等字样。小时候我偶尔问到，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直盯得我浑身发毛，落荒而逃。
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父子，有时，又觉得像陌生人，他就在我身边，我却从没看懂过他。
我们父子相处的二十八年，是他高高在上俯视，我在他画定的圈子里小心翼翼各种试探的二十八年。
我不知道我属于心理学所说的哪种毛病，是真的想反抗，还是想用反抗引起他注意，有阵子，我特别淘。他说什么我全反着来，可是，无论我怎么反抗、叛逆，梁平的应对手段从来是简单、粗暴、有效。
说三遍不听，他会马上拿走我全部资产（银行卡和现金等），并通知亲朋好友不得帮忙，大家怕他，且要在生活上依靠他，对他惟命是从，只苦了我，在这样强大的“敌人”面前，最后总是先低头。
你问如果我不低头会怎样，你试试想想全身上下被人剥得只剩一条裤头，扔出大门那种难堪的场面。
除非，我愿与他彻底脱离父子关系，然而，在他的把控下，事情又常常发展不到那一步。
我私下严重怀疑，我妈估计就是受不了他这种冷酷无情的手段和冰块日常，才离开的。
02
大学毕业，梁平把我拎进公司，安排了个不能再低的职位，美其名曰“从基层锻炼起”，可能“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真有他的道理，我再皮，血液内还是遗传了他精明能干的强大基因，没过三年，我从一般员工几级跳，直至公司副总。
工作步入正轨，梁平开始操心我的婚姻大事。
他说，一个好媳妇能保家族三代昌盛，儿媳的人选他要亲自挑。没过多久，骆青被带到我面前。
骆青是唯一一个梁平亲自带到我面前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听着梁平夸她“温柔大方、娴静优雅、入得厨房、进得厅堂……”的碎碎念，我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反感。
骆青走后，梁平要求我端正态度、认真对待这件事，他说和骆家联姻，正可谓强强联手，至少能省我十年力。
“外面的女人你千万莫当真，哪一个不是有目的而来的。好好和骆青交往，只有她这种家世、才学，才配得上你，而且，这种女人的好处，你以后就慢慢知道了。”
我的恋爱史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我的初恋是当时的班花，漂亮不说，还是学霸。
班花对我特别好，知道我失母早，经常带我到她家吃饭。她母亲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每次都做一桌子菜，虽是很简单的家常便饭，但吃在我嘴里，比梁平带我吃过的燕窝、鱼翅都香。
我猜，我和女孩的关系早传到梁平耳朵里了，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什么动静，我心里很忐忑，自己挨打挨骂不要紧，就怕连累女朋友。
梁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快、准、狠。他是在高考后、报志愿前出的手，直接找到那个女孩家，他不愿为她们浪费时间，一进门就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女孩的父母不久前双双下岗，全家正为生活各项开支发愁，梁平提出：帮他们安排工作，待遇不用担心，还有优惠购房政策；条件是：女孩必须马上和我分手，而且，报考的学校不得和我同省。
令女孩心惊的是最后一句：“听说你父母在原单位是先进、模范，本来不必下岗的——如果你不接受，我可以让他们更惨一些。”
为什么梁平不在高考前出手呢？因为他看到我为和学霸女友考上同一所大学，正前所未有的拼命努力，他怕出手早了，影响我备考情绪。
03
当时我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梁平对女孩的附加条件是，分手的责任全由她一人承担，不得有一点点流言传到我耳里。
我知道真相，都是在八年后了。
大学时我又谈了一个女朋友，女孩家境不错，我觉得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反正她家再有钱也超不过我家，求个人好就行。
关系稳定后，我在梁平面前提过几句，梁平笑而不语，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让我“悠着点，慢慢来，别急着做任何决定。”
我后来才知道他那句话的深意——这个女朋友和我交往到大四最后一学期，突然出国留学。女孩走前，从机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哭得稀里哗啦，说如果有缘，回国再见。
就是这句“如果有缘，回国再见”，梁平打到她卡上的钱少了十五万。
在我看来条件不错的女孩在梁平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们那是什么家庭，一个暴发户也想觊觎我儿子！眼皮子多浅，区区五十万就打发了。孩子还是经得事少，你们看，要不是我在背后替他把关，他都认不清人家是看上他的钱，还是看上他的人！”
这是我后来请私家侦探调查时，无意中查到的消息。
第三次恋爱，也是截止目前的最后一次。在基层锻炼时，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很朴实，待人真诚，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梁平说“装的”——对我和其他人一样。
姑娘比我进公司早，经常在工作上提点我，接触得多了，我被她开朗大方的性格吸引，不知不觉走近，当我升到中层时，姑娘还在库管岗位上辛苦，经常加班，我怜惜她，动用了一些人脉帮她调了一个好岗位。
梁平不愿意了。他的话倒也没错，“不能公器私用、任人唯亲”，我答应他让女孩回原岗位去。
我出了一趟差，女孩就在公司消失了。两年后，我到分公司巡查，偶然发现女孩坐在台下听报告的人群里，已为人妻。
我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换号码，无影踪，无缘无由那么狠心，女孩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有心人见我对她留意，饭桌上借着酒劲多说了几句：“听说她有关系，过来时是梁总钦点的，还要求保密呢。”
我由此疑心。
04
这年我已近二十八，商场上打混几年，颇经了些时事，不再是从前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我回想，依那个姑娘的心性，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使分手，断不至于不辞而别，几年无音无信。
再联想到之前的那些无疾而终的感情，我觉得，好像哪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悄悄摆弄我的命运轮盘，这种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我请当私家侦探的朋友帮忙，朋友不负所托，忙碌了几个月查出内情。
女孩的母亲两年前急性肾衰，需要做肾移植手术，等待肾源的名单排了几十米，按正常渠道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梁平说，只要她主动和我分手，她母亲的手术事宜全包在他身上。
私家侦探买一赠二，顺手查出我的前两段感情，也是被梁平用类似的手段拆散的，更别提其他那些在我身边打转过的莺莺燕燕。侦探朋友说：“你爸为你挺舍得花钱的。林林总总加起来，他为拆解你这些姻缘，差不多花了百余万。”
我在办公室窝了两天，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台词练过好几遍，才拿着证据到董事长办公室找他。
宽敞豪华的董事长室，梁平两手握着高尔夫球杆，好整以暇地做了几个挥杆动作，才对我说：“我以为你早知道了，我还为你的沉得住气欣慰过，谁知道你原来这么迟钝。
你是太傻还是太信任我？难道几段感情连续失败，你就没往深处多想想？
你是个男人，是干大事的人，这一公司上千人以后全指着你吃饭呢，遇事要多往前想一想，脑子是个好东西，走到哪儿你都要记得带上。
什么？你现在还和我提以前？就你找的那几个，哪一个经得起考验？前一天还对你海誓山盟、忠贞不二，下一天看见利益，马上掉转嘴脸，你说说，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哪个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最近选择放弃你？！”
我和梁平大吵了一架，直呼其名，战况激烈，我摔了他办公桌上所有的东西，秘书叫来的保安都阻不住我的怒火。我太失望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我的父亲亲自插手一次次毁了我的感情生活！
我不明白，钱我们家有，已经多得花不完，为什么不把重点放在人品上？他不是说过吗，一个好媳妇能保家族三代昌盛，什么是好媳妇？不就是人好吗？
“人好？她们也配！你当我没抱过希望吗？你当我不愿意有个人真心实意对你好？如果你交往过的人里，有一个，只要有一个，能经得起我摆出的那些条件的诱惑，我都认！
只要她选择你，不管她家是农民，还是工人，我都认！我会为你高兴！关键问题是——没有！一个都没有！她们全都选择了家人、利益！”
我们陷入长时间的冷战，期间有人劝我先低头：“你爸也是为你好！还不是怕那些女人图你的钱！骗你感情！”
也有和事佬劝梁平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孩子置气，梁平说：“我做得问心无愧！男人不经历几次女人的背叛，怎么成长？怎么成熟？我那是帮他，帮他早点认清女人的真面目！他现在年轻想不通，以后，他会知道我是对的。”
05
骆青是梁平亲自挑选的未来儿媳人选，他让人在我面前把骆青夸的天上有、地上无，但是，见第一面，我就对这个女孩没有好感。
介绍人说，骆青出身大家，性格温柔，举止优雅，那么我想问：面前这个把相亲地点从西餐厅挪到苍蝇馆子、抱着猪蹄大啃特啃的女人是谁？
介绍人说，骆青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那么我想问：吃了几次饭，就和我自来熟，硬要参与我和朋友们的聚会，并在聚会上人来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女人是谁？
难道，他们嘴里的骆青和我现在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有没有双胞胎的姐姐或妹妹？”熟悉之后我问骆青。
她笑得脸都变形了：“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像个神经病！告诉你，我会变脸！”
她露出一脸神秘相。
我亲眼见识了一次骆青的所谓“变脸”。交往到一定阶段，梁平约骆青父母一起吃饭，饭桌上，骆青像换了个人，标准的古代淑女风范：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
背过长辈，马上对我做鬼脸。
她胆忒肥了，长辈在场，竟然在桌子下面蹬了鞋，脚伸过来摩挲我的小腿。
事情就是那么巧，我俩正恶作剧似的闹得欢，梁平弯腰捡东西，一眼瞅见桌下文章，他像不相信似的又看了几眼，骆青的鞋来不及套上，梁平变了脸色。
回到家，梁平就通知我让和骆青断掉，他说这个女孩不稳重，表里不一，轻浮风骚，这种人怎么能做我家主母？还主母？你以为这是封建社会，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我在心里嗤笑。
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和骆青结婚，哪怕仅仅为气气梁平。当天晚上趁他睡着，我偷了钥匙，从保险柜里拿出户口本，第二天一早叫上骆青，俩人领了结婚证。
结婚证甩到梁平面前的一刻，是我这些年觉得最畅快的一刻，满天的乌云都散了，艳阳高照，山青水阔，心情别提多爽。
梁平被气得捂着胸口倒下，开始的几分钟痛快劲过后，一层一层的空虚和失落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以为是对他的报复，其实也在伤害自己。
知晓前女友们离开的真相，我恨梁平用利益诱惑她们的同时，更恨自己不强、无能、傻，活该遇人不淑，活该一次次被抛弃。
梁平被120拉进医院，当时就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骆青陪我一起在医院护理他，骆青说：“我知道你是为报复你父亲才和我领证，我理解你，现在你‘大仇’得报，我这个角色也该准备退场了，先缓几天，等你父亲病情彻底稳定，我和你去民政局办手续。”
06
骆青是个好姑娘。她从小是在父母的严苛管教下，按照淑女和才女的标准模板养成的。她是个乖乖女，对父母的话无不言听计从，而这换来了什么结果呢？
她的几段感情无疾而终，和我一样，也是被父母强行插手，棒打鸳鸯。一边是爱情，一边是亲情，爱情和亲情像一根绳，骆青被绑在中间，差点被拔成两段。爱抵不过孝，她选择了亲情。
第一个男友离开时说她“愚孝”；第二个男友离开时骂她是傀儡，一辈子活不出自我；第三个最狠，说她是巨婴、妈宝女，活该得不到幸福！
感情的伤本来就比一般伤更深更痛，更何况来自曾经心爱之人的辱骂。三次骂像三次霹雷，一次比一次后果严重，朋友闺蜜也说她没出息，说：“难道你真要这样活一辈子？”
在这种内外夹击下，骆青如修仙历劫、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她悟了。
她开始学着做自己，学着按自己的心意生活。但惯性和孝心让她不敢大鸣大放，于是，她在父母和别人面前扮演“双面人”。
和她熟悉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同盟军和反抗梁平的最佳武器，我用结婚证给梁平致命一击。
梁平仍在昏睡，不知道他是真的醒不来还是不愿醒来，我心里有点发慌。
由此及彼，我托侦探朋友也对梁平做了一些延伸调查，资料显示，他年轻时迷恋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家境一般，但梁平就像中了盅似的，对姑娘特别特别中意。
父母的反对他根本不放在心里，执意娶那姑娘进门，进门第二年才发现，那姑娘其实另有心爱之人，与他结合不过是为心爱之人创业铺路。托姑娘的福，那人后来竟成了梁家竞争者之一。
梁平大怒，大怒的结果就是联合朋友对其各种打压，那人起步时间短，基础不扎实，又没有像强大的人脉，没支持多久就溃败了。
梁平的怒火仍未平息，他设了一个计，要给对方一笔钱，条件是从此不和姑娘联系，见面如陌路。那人一开始不答应，怎奈梁平有恒心、有实力，价码一抬再抬，当抬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时，那人答应了。
那人在协议上签字时，姑娘就从门缝里亲眼看着。
姑娘要走，梁平不允，他故技重施，用利益和家人威胁，逼她为梁家产下一子，然后才放她离开。听说，离开后不久她就郁郁而终。
她为梁家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这就是梁平不相信女人、不信任感情的原因，也是他屡次出手拆解我感情生活的根由。
明白了始末的我，不知是该为他叹息，还是为自己的身世感慨。
情本无辜，奈何人心不古。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方法不恰当，但亦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他自己在女人身上吃过亏、上过当，怕我沦落到同样的境地，他执意用自己的方式帮我解决问题。但他不知道，有些事，除非亲身经历，伤筋动骨一场，流些泪流些血，否则，人不会长记性。
医生通知我，梁平醒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他，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但，不知从何说起，也必须说起，因为不这样，我怕某一天，自己会重蹈他覆辙，用错方法，成了另一个他。
我想我是不会和骆青离婚的，毕竟，生之涯漫长，有她这样有趣的同行者，前面的路才会好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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