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五点半,闹钟响到第三遍,我才把腿从被窝里挪出来。
窗外的路灯像一枚被夜磨钝的月亮,照着我趿拉拖鞋的脚背——
那里有一道浅褐色的疤,是三十六岁那年骑电动车摔的,当时膝盖血肉模糊,我却只担心:
“明天例会汇报怎么办?”
如今再看,它像一条干涸的小河,静静躺在皮肤上,提醒我:
所有当时以为过不去的沟壑,后来都成了地形图上的细线。
我给自己倒一杯温水,靠在灶台前等水开,听火苗“噗噗”地舔着壶底,
忽然想起二十岁时写在日记本第一页的那行字:
“我要做风,吹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不禁失笑:风没做成,倒先学会了在风里站稳。
【二】
曾经把“得到”当成人生的标点——
得到职位,得到戒指,得到房产证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页。
于是把日子过成一张待办清单:
打钩时短暂地松口气,随即又被下一行空白驱赶,像被胡萝卜吊着的驴。
直到有一年,清单突然开始自行脱落:
婚姻散场,部门解散,母亲住院,父亲失忆。
我拎着水果和报告单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
灯管惨白,照得影子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那天夜里,我躲在楼梯间哭,
哭到护士站换班的姑娘拍拍我肩:“姐,你鞋跟掉了。”
我低头,看着那只歪脚的高跟鞋,突然笑出声——
原来世界崩塌时,连鞋跟都懂得先逃。
也就从那一秒,我学会了把“得到”改成“到达”:
不是抓住什么,而是亲自抵达一段又一段自己。
【三】
我开始练习一个人做“无用”的事:
把阳台的废木箱改成花槽,种薄荷、迷迭香和矮牵牛;
周四下班去河堤看日落,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听江水把天空揉碎,再一点点熨平;
报了个零基础古筝班,
指尖在琴弦上磨出茧,弹《渔舟唱晚》仍像锯木头,
却乐此不疲——
原来不为结果的努力,自带甜味。
也慢慢戒掉“比较”这个坏习惯:
同学嫁去国外、闺蜜生二胎、朋友圈的精装人生,
像橱窗里的灯光鞋,闪得人眼花,
可我知道,37码的脚穿不进别人的水晶鞋。
我把朋友圈设成“三天可见”,
把更多时间用来陪镜子里的自己——
给她涂玫瑰色口红,替她拔掉第一根白发,
跟她说:“别怕,我们还有很多晚霞可以浪费。”
【四】
当然,也有凌晨三点的失眠:
膝盖隐隐作痛,账单排在日历上像火车车厢;
儿子进入叛逆期,一句“别管我”就能把我掀进回忆的漩涡;
公司传言要优化“40+”员工,我盯着Excel表格,
忽然忘记函数该怎么嵌套,就像有时忘记自己是谁。
可我已不再急着把情绪删档,
而是泡一杯淡普洱,让苦涩在舌尖转三圈,
再慢慢咽下。
我学会对黑暗说:“坐吧,一起待会儿。”
它反而起身告辞,
留下一枚黎明的硬币,在窗外叮当作响。
【五】
如今我四十三,体脂率超标,眼角有褶,
却能在地铁上给抱婴孩的母亲让座时,
听见自己心里“咔哒”一声——
像少年时跳皮筋,双脚恰好勾住那根橡皮筋的节拍。
我开始懂得:
所谓“脚步越来越坚定”,
不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清脆,
而是布鞋踩在泥泞里,仍向前半步的倔强;
不是朋友圈定位的环球坐标,
而是下班路上顺手买一把雏菊,插在矿泉水瓶里的自在。
我把余生调成慢速快门:
允许模糊,允许噪点,
只要主角是我,
光就找到了方向。
【六】
夜已深,我把明天要穿的棉麻衬衫熨平,
像替未来的自己抚平皱眉。
水壶发出“嘶嘶”轻哼,猫蜷在脚边,尾巴扫过我的踝骨——
痒,却安心。
我关掉客厅主灯,只留一盏走廊壁灯,
让黑暗有地方可去,也让归家有光可迎。
对着镜子双手合十,不是祈祷,
而是致谢:
谢谢那个一路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停步的女人;
谢谢她学会在废墟上种花,在暴雨里歌唱,
在无人鼓掌的清晨,为自己煮一碗冒着热气的面。
我轻声说:
“走吧,天快亮了,
我们不再追赶风,
我们就是风——
带着自己的节奏,
慢慢吹,
慢慢暖,
慢慢把余生,
吹成想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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