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弥访谈录

作家叶弥访谈录

一个初秋的午后，我们仨摸到花码头镇，找叶弥吃下午茶。吃茶的地点在蓝湖畔一处叫阅涛阁的茶馆。先前，我们参观了叶弥在乡下的院子，黄色的黄瓜肥硕地躺在露天的石头桌子上，猫呀狗呀穿行在我们的脚前脚后，叶弥用砖板将院子隔成一方一方田，这一方种金银花，那一方种金桔树……

一、叶弥的作品存在两面性。她自己也说，“自己的性格存在双重性”，一面是太阳，一面是月亮。太阳，叙述的是他者，或者说是他们。这些人有血有肉有梦有理想有激情，却一个个倒在了时代跟前。月亮，叙述的是我，我在我的花码头镇里，所思所念所想，或哀伤或欢喜，小小的，就如同小小的月光。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与小说《天鹅绒》与存在某种距离感，叶弥自己说她有时喜欢小女人，有时则会追忆时代。写作内容随性而至，唯一的关切便是落笔时的心境。叶弥的“月亮”们则多是短篇，它们平静、单纯、悠远。她曾说，长篇收纳思想，短篇收纳灵感。在她的众多灵感之中，《香炉山》为我们叙事了一场短暂而“各别”的旅程。而该篇也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小说永远是过去时”

说起《天鹅绒》，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中年妇女的眼睛。这要从苏北谈起。我对苏北是有感情的。我的少年时期在那里度过，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贫困，感受到了饥饿，有时候我回想，就是那样一个穷苦的地方，我何以对她恋恋不忘？

其中缘由大概是因为我那时还小，正是纯真的年纪，不懂什么是悲苦，不懂什么是绝望。我们只知道村口那棵树很有趣，村里那条河很好玩，孩子的眼睛会把一切精彩都放得很大，转移了饥饿与贫穷的注意力。

我写《天鹅绒》的时候，《人民文学》来约稿，我却一拖再拖，直到快要截稿时才聚精会神地坐到桌前。我的小说永远是过去时，所有的故事都是“回忆”出来的。我写《天鹅绒》的时候，就回想起在苏北农村下放时所见到的一个悲苦的女人，她是我的邻居，平时不穿袜子，也没有牙刷，只有要走亲戚的时候，才会看见她穿袜子。于是我就一边回忆一边下笔，就这么写啊写啊，直到写到第三段，我才醒悟自己要写什么。苏北下放的时候，农村里的确有许多年轻人都希望能和前来下放的城里人攀上亲，这些农村的孩子无疑对城市的充满幻想与渴望，于是，这个穷苦女人的儿子，就喜欢上城里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城里人。那时，下放的男人会聚在一起玩乐，比如赌钱，喝酒什么的……就这样，小说开始有了张力，有了血和肉。《天鹅绒》就是这般，用我的“过去时”来滋润故事的点滴。

作家叶弥访谈录

二、从《成长如蜕》到《风流图卷》，叶弥一直关注这世事的变迁。《成长如蜕》被说成是叶弥的成名作，“弟弟”在自我探寻与经济改革中的迷失了自我，反应出改革开放大背景下，人性的迷茫与扭曲。

而最新的长篇小说《风流图卷》则以更为大胆的方式描绘时代的沉痛。《收获》编辑叶开说：“叶弥试图用一种温婉理想来植入那个可怕的时代，让人性在这不可靠的动荡中，经受不可靠的考验。一代人在迷惘与激情中长大，最后成为复杂的新人。”

“病因其实是这个时代”

事实上，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经济开放，我家是我们那儿最早的万元户，我们家造一幢“土”别墅的时候，苏州城里还鲜有私人别墅。所有的邻居都起来反对，可以说是“众怒”。若干年过去了，当年的土别墅在新的建筑前显得无比寒伧，而我们所有的人对私人积累的财富已习已为常。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从一开始，私人积累财富的过程中就伴随着种种不公平、不公正的因素。甚至还在刚开始积累财富时，敏感的中国人就已经知道了他们将会面对比以前更大的不公平。所以“我弟弟”在“富贵”面前蒙羞。他在妥协与迷失中挣扎，在本我与超我间来回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自我在哪里。

“‘钟老师’竟然比以前更多”

小说里的“钟老师”也是一个典型例子，他找不到自我的价值，在别人的价值观里迷失了自己，变得十分可怜。因而他的愤怒打在社会的墙壁上，轻如鸿毛。

如今的社会欲望泛滥，社会的不公让一些人看不到希望。“钟老师”竟然比以前更多，但以前钟老师还有能量有激情，他还有一份话语权，可以表达不满，引起普遍的关注。可是现在的“钟老师们”呢？他们已经失去了抗议的兴趣，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全社会的拜金，使他们的不满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也没有得到社会的深思和纠偏，更没有抚慰。时代之下，他们没有伸张的可能，隐忍着卑微着，或许已成为社会的负能量。

作家叶弥访谈录

三、叶弥的写作动机是单纯的：快乐与自由。叔本华说，自由就是孤独，孤独就是自由。因此，叶弥自然也是孤独的。但是在与她喝茶的过程中，并没有感受到孤独感对她的影响，相反，在她眼里，孤独正是聚集能量的一种方式。《桃花渡》里，叶弥说，“从上面望下去，城市的光和影极尽奢华，到处是人类文明的痕迹。我出生在城市，在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八年，从来不知道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在今晚，我突然明白，城市里的文明和奢华，原来是为了消除人心的孤独。”因此叶弥从城里搬到乡下，如今有六年半了。她说她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聚集能量，写一些自己喜欢写的东西。

“安静的环境能让人的内心充满力量”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是要把这方土地待穿了。

我的写作基于自己的经验，我写的人都是我熟悉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现实主义的。

中国当代作家最痛苦的地方在于，就是没有与社会里的黑暗相对抗的能量。

而我所真正关注的，是自己在写作中获得的快乐有多少。是否通过写作打开了自己的内心。

作为作家，我们应该先了解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在当下，作家的责任还不在于承担多少社会的义务，因为还不具备那么大的能量，作家要做的首先是解放自己。

四、叶弥是谁。是女性的叶弥，是作家的叶弥，是苏州人的叶弥。她能将点滴记忆化作文字，让更多的人能够感受能量；作为苏州人，土地给予她无限的想象和人文的情怀，历史赋予她独到的眼界和巧妙的思维。

“人类通过爱欲与这个世界建立关系”

文学与爱、与情密不可分，人们是通过爱欲与这个世界建立关系。人类精神与客观世界的通道其实就是爱的通道，爱会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这个空间或黑暗，或光明。作为作家，我们并不需要通过与活生生的人交往才能获得，我们通过想象也可以达到通往这条通道的入口。

“作家的笔里，应该藏着幽灵”

我们无法赶超时间，而力量、语言和意念之间则相互制衡相互控制。作家写作就会时刻面对着这个幽灵：是随幽灵而走呢？还是有力量去驱使这个幽灵来书写我心中的意念？

普希金就属于前者，他让幽灵带领着他走到更美好的地方中去，他感谢他笔里的幽灵，他常常在写好之后，狂喜地看着自己写出来的文字说，普希金啊，你这个狗东西。

所有的作者与他的作品都有一个秘密通道，我也如此。这条通道无法用理据来指点，有的时候，我们自己所否定的，却恰恰是你的秘密通道的入口。我是苏州人，母亲出生在苏州金狮巷巡抚衙门对面的小弄堂里，她是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她有一箱子书，我在四年级以前就把那箱子里的书都读完了，读《红楼梦》，读《西游记》，读《普希金文选》，读《文心雕龙》……但是以后出的文学作品，我很少读。我时常思考，土地，是如何影响作家的思维的。苏州作家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守着某种文化符号，即便在当下，即便不合时宜，却仍固执己见。

苏州文化中有一种吃喝玩乐的精神，一种奢靡的精神，玩物丧志并没有错。“志”是被社会所定义出来的。苏州人在玩物的过程中反而可以找寻到自我，寻找到自由。

采访于东山阅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