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北方来,绕过枞林,掠过溪涧,最终停在那座山的肩头。她不说话,不动声色,像一位守寡的女王,戴着苍天铸成的石冠,面朝南方,日日伫立。人们称她“眠山”,因为她总显得半醒半寐,像一位做了千年长梦的老人,眼睑低垂,心思深藏。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阴雨未歇的清晨。晨雾缠腰,云低如盖,那山就在远方,静穆、孤独、颓然而不废。向导告诉我,山上无寺,无庙,无僧,无径。世人多绕道而行,只有极少数不知名的行者,会孤身一人,披星踏露前去。可他们之中,有些下来了,有些却没再回来。
“山上无魔。”向导说,“但她能看穿你。”
我不信神,也不怕鬼。但我相信某些地方,是为少数灵魂准备的。它不欢迎人群,不接受膜拜,只守着一条只通往内心的隐路。那日我未攀登,只在山脚凝视良久。她未动,亦未招手,只用一整座沉默,回望我心中所有未竟的誓言。
我开始频繁梦见那座山。梦中我拾阶而上,山无路,我便开路;山无语,我便闭口。途中多有幻象:有人劝我返程,有人喊我下山,有人笑我“无果而终”。可我未曾动摇。那山似乎也在等我脚步的坚定,才慢慢卸下层层云雾,显露出她那道隐藏千年的脊背。
某夜梦至高处,一女子立于峰顶,衣袂翩翩,神色如旧日情人,又像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自己。她说:“你终于来了。”声音轻得仿佛风吹石缝。梦醒时,我泪湿枕衾,却不知为何落泪。
于是,我开始真正攀登。那年初夏,雨水未绝,山体湿滑。我未带同伴,只带一本破旧笔记本与一盏旧灯。山间鸟鸣稀疏,时有兽影掠过,但它们皆未伤我。我想,山知道我来意,不愿让我死于表层的惊骇。
越往上走,越是静。林木逐渐退去,石砾如剥离的皮层,露出山的骨头。我见过山间短暂盛开的雪莲,听见远处碎冰滚落的轰响——那声音不似危险,更像神灵低语:你若前行,我便坦露。
数日后,我登至山脊之上,脚下皆是雾海,日光如黄金瀑布般自云隙洒下。此刻我忽而明白,这山并非在等谁,而是在等一颗敢于独对沉默的人心。她不是考验,不是谜题,不是奖赏之所,她只是存在。只是——等待有一人,能全然听懂她的沉默。
我席地而坐,灯已熄,笔记本在风中翻开,那一页写着早年的一行话:
“倘若世间有山在等我,愿我能不惧风雨,走进她的梦。”
我苦笑,却也心安。我知,这一生我不欠自己什么了。
临别时,我回望那峰顶,它依然不语。但我知,从今往后,每当我闭眼,那座山都将立于我心湖之畔,仿佛一个忠诚的守夜人,为我守住那段曾不被世人理解的执念。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它高,它冷,它孤独,终年不语。但你若真心呼唤,它便会应你一次,无声,却彻骨。
后来我归于人世,生活照旧喧哗。人们不再谈及那座山,也无人知我曾去过。可我知,在我步履艰难、心意迷失之时,那座山仍在原地,为我而立。
不是所有等待都需要结果;不是所有登山都为顶峰。
那座山,不为神,不为人——只为那少数愿以生命倾听沉默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