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巨大的雨幕从天而降,广场砖的缝隙窜起纵横交织的尘土,带着少许热气在地表蔓延,撩动人们的裤管。大多数人没有穿袜子,袜子都变成烧焦的塑料卡片一般的质感,如果继续穿,一定会将脚底磨出水泡。而在这千万人聚集的广场上,有一个男子的袜子是完整的,他的身旁是他严厉的妻子,和一个不停啼哭的男孩。男子是职工子弟学校的数学教师,常年在妻子的分配制度下生活,一件褐色的褂子是他永远的行头。在学校他的外号叫“伪军”。从地底窜来的风,恰好展示了他的个性,他是广场上唯一有袜子的人。虽然他的袜子松垮得如同两只抹布,但看到它们的人不由地将脚趾缩起来。袜子毕竟是袜子,他是个有袜子的男人。
雨势依然很大,但平稳了,让人稍稍心安。呛人的泥土和暖湿气流,抚慰了人们脆弱的心灵。这种烟火气,给逃荒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平日恨不得在家也带着口罩的女士,也没有掩鼻塞口,试图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自然。
一匹战马在雨声的掩盖下,乍现在广场中央,挨着那个著名的“下象棋的人”铜像轻轻踏步。马上的人穿着雨衣,泛着暗绿色的光朗声说道:“这个,上级指令(哪个上级?),未来一段时间(多久?)我们可能都要在这里生活,生活用品会陆续送达(阿弥陀佛)。我们……代表……”战马打了个喷嚏,倏然消失了。雕塑旁的一团暗绿则缓慢地淡去,天色也暗了。
一个带着工人帽看不出年纪的瘦高个子,递给牟泥一个袖章,示意牟泥戴上。“这是干啥?”牟泥看见远处也有人费劲地在胳膊上别着袖章。
“临时指挥员。”
“做什么呢?指挥……什么,我完全不懂。”
“戴上就可以了,你可以指挥大家安静,不要慌。”他用手画了一个圈,大约包括百十来号人。
“还有呢?有没有通知?”
“我也是听命行事。”瘦高个子鞠了个躬,显得很怪异。牟泥想起小时候去外公的邻居们家拜年,是鞠过躬的。外公家的小村庄所有人都是亲戚,男人都姓刘,都有一个共同的家族标志:手指骨节粗大,不管是胖子瘦子,手上是没有肉的。
外公的小菜园如今是颓败了,当初可是瓜果飘香。攀附在树上的葫芦,并非画中的样子,而是一个梨子形状的类球形。锯开葫芦就是瓢,牟泥很喜欢瓢在水缸里舀水,瓢和缸壁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舒坦。小小的池塘并没有鱼,岸边有几丛水葱,夏天时池塘里会长出菱角。这种菱角是一个特殊品种,牟泥查过植物公众号,也查过百度,都没有提到这个品种。这是一种非常小,大约指甲盖大小,没有角,肉质很饱满很甜的菱角。小池塘的产量不大,全部收起来只有一脸盆。外公总是在夏天的某个下午招呼外孙去他那里,一盆洗干净的菱角等着他呢。去外公家的路很远,到了之后天就黑了。夜里就住在外公家,外公会给牟泥一张小小的暗黄的竹床。在院子里躺着,吃着特殊的菱角,不知不觉就会睡着了。
夜里,裹着军毯的牟泥惊醒,仿佛有个脆脆的女人声音呼唤他,他打着寒战半坐起身张望。四面漆黑,雨已经停了,天空昏黄。环顾周围,酣睡的人们东倒西歪,好似松岗上的一个个无名荒塚,水渍的微弱反光就是那点点的萤火虫;远处黑黢黢的高楼不就是松树林吗?!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不论高低贵贱都露宿街头,所有的房屋都在腐烂,金属的吊顶龙骨和外墙大理石不断解体,如同儿时邻居家的草屋土墙,在雨水的冲刷下扑扑簌簌地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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