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丧气

丧气是什么？为什么丧气？丧气有何价值？怎么应对丧气？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围绕了“丧气”来提出。“丧气”是生活中出场率很高的一个词汇。没达成某个目标，失去了什么珍视的东西，就爱说“丧气”，“真丧气”。不必翻寻经典，只要总结一下说丧气都在哪些时候，就能大概知道“丧气”是个什么东西——没达成目标时，丧气是失望，失落割舍时，丧气是懊悔。但事必有本有源，了解事物不仅要了解现时的具体的事物，也必须从历史性上认识它。

什么是丧气

丧气的“丧”，古体“喪”，始见于金文，它的意义在甲骨文的时代就有了，不过还没有自己的字，而是假借“桑”字来表示。《说文解字》中载喪作（图一），许慎给的说法是“亾也。从哭从亾。會意。亾亦聲”。“亾”就是“亡”，如字可见，今天的“丧”字下的竖钩撇点即是原来的“亾”。会意是造字法的一种，从哭从亡，说的是这个字就是“哭”和“亡”联系起来的。段玉裁注说，这个亡不是死亡，而是逃亡。其实就是被迫逃亡，心里不快，委屈到掉泪了。公子重耳流亡列国，自名“丧人”，就是它的本义。后来，这层意思有又引申出“失位”来，如果不是王公侯爵，哪里有被迫逃亡的事情呢？而他们一逃亡，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和位置，那就是“失位”了。再由这层含义引申出“失去”。

图一：《说文解字》中的丧

为何“丧”与“死”联系起来了呢？原来上古的仁君明主、孝子亲友，对于生死之别都不忍说“死”，但一定要取个说法，就用“丧”。这人好像逃跑了一样，消失不见了，回不来了，那就是“丧”，其实和“死”也没有区别了。时日一长，“丧”被用得多了，又等同于“死”了。为了回归舒缓语气的功能，又把“丧”翻译成现代的语言，称之为“走了”。这就是不说人死而说“走了”的由来。

当然，不必演说这两层含义，光看丧的字形（图一），就可以看出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嘴角耷拉下来，眼睛也向下半闭着。稍微有点感情的人都可以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负面的事物，尽管不是象形字，也有这样的功效，可以说是文字的一大魅力了。但“丧气”还有个“气”，这“气”又何解呢？

图二：《说文解字》中的气

“气”，说文解字作（图二）原来是云气的意思。因此画三条线，如天空中展开的层云。“气”本是一个古字，后来人呼吸的气也假借了这个“气”字。同时还有一个“氣”，是赠米的意思。然而，后代却用“氣”兼了“气”的功能，直到执行简化字才奉还。气在中国的哲学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人很早就发现生存必须要呼吸，必须有空气，所以《文子》中说“气者，生之元也。”而作为人以外的自然物，云气的说法逐渐推广开，连雨木、阳金之列的自然物性质也被列于“气”。大概和“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的思路一样，到汉代，已经有将所有的“物质”都视作“气”的观点了。它成为与“道”、“理”对应的一端。

“气”既然已经代表了所有的“存在”，那么在这之中，“人气”也是气的一种了，人气里面，又有“勇气”。由于语言发展总是由简单到复杂的，在文字尚简的先秦时代，“气”往往单独出现，并不说是什么气。“勇气”的嘉例当数左传庄公十一年“曹刿论战”的例子。他说“一鼓作气”的“气”就是勇气。“丧气”一词中大部分的“气”都是“勇气”。遍查经典，“丧气”最早出现在东汉蔡邕的《陈留太守吴公碑》中，有“悠悠蒸黎，惆悵喪氣”八字。说的是众多的人民都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这里的“气”是很笼统的，可以说是“精气”，也可以说是“干劲”。但在此之后，“丧气”的“气”一概是勇气了。如《后汉书》“臣眾怯沮以喪氣”、陆机《辩亡论》的“丧气挫锋”，讲的都是丧失勇气。这么一来，“丧气”就是“丧失勇气”无疑了。

为什么丧气

然而，“丧失勇气”如何与懊恼失望结合起来呢？现代人常爱说要有“生活地勇气”。人类经过几千年的知识、情感的积累，加上晋两百年生活资料的大爆发与温饱问题的初次消退，已经普遍发现“死”不是一件难事，而生活才是。不管有多么复杂的宗教信仰，在面临生活的种种困境时，最简便的解脱方法就是“死”了。故最强大的勇气不是面临死亡，而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所以我一直认为面临一次冲锋就想着切腹还有人介错的德川实在不算英雄，那到死还怜惜生命，想着翻盘再来的三成才是“真的武士”。当然，这个真谛不止他一人发现，基督教很早就发现了死的简单和活的困难，所以禁止自杀。和三成同时代的光秀的女儿却只学了不能自杀，还没领会要有凛然勇气直面“活着”，于是选择借他人之手了解自己的生命。

生活的勇气是至大、至宝贵的。我们都需要这勇气来面对种种障碍。跨不过去的障碍，或连滚带爬才翻过的高山，损失太大，入不敷出，称之为“悲剧”。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些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失去的东西甚宝贵，相比得到的“零”或其他什么看不入眼的微不足道，我们就感觉懊恼了。“唉，真不应该”——这是这种丧气时候最常听到的话。我常常面对这种时候，比如写了半天文章没保存，美美地仿了一页赵体最后落了点败笔，一夜起来论文只剩下引言。因为我失去了我“有的”，而且我很看重我“有的”，我就很懊悔了。“唉，真不应该！”。再来一次的勇气遭到了打击，这就是丧气了。

当然，丧气不止因为生活有多重障碍，还因为自己对生活有多重期待。明明想要指标正常而坚持了一年多的健康生活，效果却不显著。真是叫人丧气！还以为这个饭店很好吃呢，结果贵夹不饱，真丧气！任何一个目标的达成都需要勇气。弱鲁战强齐需要勇气，“身体健康”、“吃到好的”也要有勇气。屡战屡败，所以“惆怅丧气”。这是正常的心理。没必要为丧气而丧气。

但是，可以和丧气一起听到的，还有“乐观”、“加油”、“没问题”、“看开”这样的说法。这其实是在催促我们调高自己的情绪阈值。你对“珍贵宝重之物”的要求越高，那么你的“宝物”也就越少，能受到第一种伤害的几率就越小。你的期待值越低，理想越占上风，越有退路思想和大局观，受第二种伤害的几率也就越小。说白了，就是劝你不要“动不动就丧气”。

丧气的价值

丧气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它促使我们重新检视我们过往的生活。你现在知道“丧气”是一种负面的东西，那按照对立统一规律，它的出现一定能使你思考如何“变好”。如果你发现你经常陷于丧气的境地，那你就要好好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使你丧气。

需要十分注意的是，丧气并不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它完全是出乎己身的，完全自我的。如果常常丧气，则首先要反省是否过于自我中心。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但自我中心并不等同于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斥诸理性，而自我中心是一种情感。凡是情感、感情、情绪，就是非理性的，非理性的一切事物最需要的就是“有度”，因为理性天生是有边界的，而感性则是无边界的。

丧气还有一样功效，那就是使人冷静。打击使人冷静，负面使人冷静。人的体温有三十六七度，而这样高温的我们总要空调才能静下心来。五行之说，金克木、水克火之类已经很明了了。丧气虽然始于感性，但它在冰冷的现实世界碰壁的经历重重地打击了我们的感性，能让人暂时离开狂热。狂热之人常常偏离原本道路，如开始想着锻炼身体，后来却只想着比拼步数，看指标波动。以至于一张体检报告就抹杀了长久以来身体慢慢改善、心情逐渐舒畅的事实。

不过，狂热还是在一个整体的思维方式中的。有的人天生具有狂热质，任何事情都急于求成，想着三两下子就可以达成目标。这样的人确能发挥较大的天赋，达成许多非凡的业绩，但其结果使自己的情绪阈值不断升高，终于一点“不达标”都不能接受。同时变得热爱要求他人，回归一种原始的“物我两忘”的状态。丧气就像花朵利用昆虫传粉的精巧设计，通过提醒纠正让它的主题回归平衡。

丧气的应对

郑康成先师说过“观省野物”，智者在了解一事本末之后，逻辑上应该能够直接导出实践的做法来。丧气若像脚气一样是种病，该怎么治呢？不外乎三点：观省、治心、逸游。

所谓观省，自然是要好好看看这丧气出在哪，值不值得。了解自身是一个大问题。所谓“认识你自己”，千百年来能达到者寥寥，遑论认识自己的负面，认识自己的毛病。不是每个人都是思想者，但基本上人人都可以做好自己的观察者。你完全可以回想这个失望、懊恼由何而来，能否改变，值不值得。最可怕的丧气，就是因为丧气而丧气。而这种毛病还可以传染，亲近的人之中有一个垂头丧气者，往往自己也跟着食之无味。这样的丧气是很不值得的。所以我面对这样的丧气时，选择了解析丧气本身，这个我颇为喜爱的活动使我重新充满活力。虽然催人“想一想”是很难的，但这样的话，说了不亏。

所谓治心，就是调整自己的思维方式。对年轻人来说，换个角度想问题是不难的。不管再怎么义愤填膺，易于接受的特质促使他们有时甚至能自己寻找另一个角度审视那些“失去”和“不达标”。但对于已经饱经世事的人来说，治心的重点应该放在情绪阈值的调整，走出狂热，认真想想所做之事的价值。思考健康到底是自己感觉身心舒畅、体力上升，还是简单的充满操作失误可能的几行数字。这是治丧气的关键。

所谓逸游，就是要转移目标。古人不济，自放山水。世道昏庸，收藏南山。“潜光隐耀”，还“世嘉其高”叻！放松心态，诚恳地接受已有的成果，并发掘一些附加价值。岂不远胜所谓的精神胜利法吗？多得吃美食，赏花看剧，样样都是好事情。以此种美来增添生活的勇气，乃是一种智慧。哲学一不小心告诉你真从来不是美和善的，没关系。我从别处寻找。从真的细枝末节里发掘。情绪回归情绪，感性病，感性治。生活之勇气能不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