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一夜的大雨下狠了些,路上尽是湿透的残叶,被水泡烂腐化后,路过的人无意踩踏,地上便是一处又一处黑污斑迹。晴空呲着牙吐出一颗红太阳,水洼没了,看不见雨的痕迹,地上的叶和凋零的花瓣儿也寂然消失。这并不引起人们注意。
长着触须的绿植,扒拉在马路一旁。须已经伸到脚下,隔着裤子能感觉到,它,它们的固执的触须,绒绒的,很乖巧地扯你的裤子,一下,两下,三下。路的转角,触须已在身后,但那种毛毛痒痒的感觉在心里又扫过一遍。再路过时,这种感觉遂变成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温柔得像是被亲密的友人握了一下手,没有分外的隔绝,坦荡荡地,又毫无悬念。
于是,这一丛形若毛豆长着长毛触须的绿植,在这个季节里变成了须臾之间比较确定的给予我安心的一个友人。深深的绿,结实的茎干,绒绒的毛须,不断成长的生命结构,尽管时间催促,它并非在顷刻间变老。它的灵动的触须,不知拂过多少人的裤腿,而谁又投来深意的一瞥?
在学校对面的街巷,遇见一位拉板车的大娘,她扯着嗓子喊“收破烂咯——”。当地的方音我虽听不懂,但从她洪亮而浑重的拉长的声音中,我望见了儿时居住的村子里来收破烂的小贩的影子。一样扯着嗓子喊着,挑着两只沉甸甸的箩筐,只是衣着简陋,油污堆积,还破着几个洞。那是个走乡串户的陌生男人,和小孩子颇有亲近感。关于买卖破烂这件事情,大人之间的交易,是直接而冰冷的,换得了钱就走人,心里甚至芥蒂对方缺斤少两。那憨直的男人呢,和小孩子打交道总是笑呵呵的,甚至多给两三毛钱,下次还如此。如今这位拉着板车呼哟的大娘,怕从未和城里孩子交换什么吧。
“你什么时候再到我们村来呢?我把酒瓶子旧书屯着等你来……”从前日子里,小孩对于收破烂的男人,不止有期待,大概还有一种期趣:我们感觉到他的亲切,诚实,爽快和无法被人理解的天真。那是很多年前我们看见的本质。
小时候,我还遇见了另一位让我感到暖心的姐姐。那天下着小雨,我是从学校回家,走在路上没有带伞。只见她急急地走过来,给我打伞。她和我聊天,但我知觉那绝对不是恶意的试探和带着伤害性地靠近。她大概是隔壁村的大女孩,兴许已经读到大学了,而我又害羞,便没问清楚。分路的时候,她还从包里拿出几块饼干塞我手里。总之,后来回想起来,总有千百种莫名的温暖汇集成一股大河冲刷向我,却因为太弱小的心灵,尚且还不能够细细体会这一种无私的美德,只是被融化在那片汪洋的大海里。到现在,我仍旧感激她。
也许那还不算是亲密关系,但陌生人之间这样短暂的真诚的交付,这种亲密甚至可以成为永恒。我不知道值得被我们当做永恒来记住的一些人事是否应如此:在你弱小,缺少陪伴,很深很深地渴望温暖时,恰好有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陌生人,你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留给你的,远比她给你的多。
而一些让人感觉惨淡的生活印象,即便抓住了你的恐慌的心,你也有承受得住的淡定和从容。早熟的敏锐的心,一样可以掌握住自己灵魂的痛痒。
至于孩童时代稚童的眼睛,常常会切换到一种诡异,令人烦躁,冲动,抵抗的视角。我们同样遇见过天真而逐渐成熟的心灵,却也觉得深不可测,触之不及。他们带给我的神秘,常常还带着一种恐吓和威胁。那种让人不适的能量,辐射出了一些阴霾,怪异和可以看见的阴暗与枯寂。比如不止一个小男孩对我讲道他们家如何出现恶鬼的鲜血,鬼怪摘掉了一颗头颅,满手鲜血的场景,还有很多恐怖的场面,透过他那阴凉而迂缓的声音传进耳朵,阴森而惨烈。无法和他洽谈那些妖鬼神魔的事,也许他亲眼见过死亡的场面,而不是心安理得地消解掉那些神秘和阴冷的想象。他还不理解生死这一自然状态,他便觉得,生命经历了死亡,还有再生的形式。但种种夸张的臆想,让我觉得,那是对生命的误解。人应该逐渐接受那样一个事实。或者随着认知的发展,便不再有不安分的想象了。但我从没有怪他,他让我的整个童年生活里,多了些神秘和紧张的气氛。他整个学期自得其乐胡编乱造的鬼故事,慢慢地,让我除了恐惧之外,还多了些憎恶。我认为他是个骗子。因为每次讲鬼故事他都在吃我的辣条,他讲完了,我的辣条就没了。
我们不了解自己,于是在与别人的对比之下,尤其是比我们更优秀的人,便越来越觉得自卑,残缺,丑陋。于是从别人的眼神里面望见的挫败的自我便成为了更加胆怯的理由。但我就不这样。在衣着鲜亮,头发梳得煞是好看的女同学面前,我不觉得自卑,我为她们的美好感到欣赏,愉悦,而我的家庭一向朴素节俭,我不需要过分的打扮,那也不是我最关心的东西。但我在那些以异样的眼神审度和围观的女生面前,就觉得抬不起头了。她们的眼神犀利,带着大人的威严,又有些让人想要挣扎的恶意,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恶意,至少有鄙视的意味。我觉得我突然就渺小了,因为她们代表了当时整个环境下的立场,价值观,争辩的胜券在握的一方。我从未去争辩过什么。因为,好像她们并没有用武力和拳脚来威胁过我。除了心灵上的负担外,我还是觉得胆战心惊。既然眼睛可以伤害一个人,我学着,不去和恶意对视。便觉得,不也如此嘛,不见兮不见,我亦自在。直到现在,我们再也不曾见面。但我觉得,我仍宝贵坚守的自尊,不曾被击垮过。
再说你童稚时期的密友,也有两三个。但亲密的感觉你如何说起呢?
受了责骂时,你能诉苦的,好像一样只是她的悲伤的耳朵和暗淡的眼神。她一样也是个备受欺负的孩子。你或许比她更惨一点,但那种泪流满面时互相依偎着,擦干眼泪后同仇敌忾的样子,变得慢慢模糊,但一想起来,仍旧心疼呢。后来你们在田野里奔跑,月亮慢慢升上来了,禾苗的头上起了露珠,你伸手去摸,禾苗是毛乎乎湿漉漉的,冰凉冰凉的,又很温柔。田里的青蛙呱唧呱唧地吼,她说,打鼓似的,热闹死了!为数不多的夜,是这样被你们消磨过半的。回到家,虚掩的门还为你开着,她也钻进夜色中。她没有开灯,她的房间就在对门的二楼,你开窗的时候,月光和她都清晰可见。你们悄声说睡吧,你最后一个踱进屋子里,和月亮道别后,才安心睡了。那是七八年前的月亮,七八年前的她,亲密的感觉,要从那时说起。
还有一个人,你也称她为她。她的存在发生在上学路上,学校,或者放学路上,有时候你起晚了,你不会遇见她。有时候你来早了,也没有遇见。于是便约定一同回家。她家比较近。你比较沉默一些。分路之后,你就更沉默了。你不知道这种忧郁和近似孤独的无言从何说起,但她却不叫你沉默,她总拿话来逗你。你们能够一起玩,一起琢磨怎么赢了那群男生,这种天真烂漫的时刻你觉得舒坦,却不问时间。后来她转学了。你觉得莫名的孤独,烦恼,愁。那一定是失去的感觉。没有一点痕迹的,消失了的那个女孩。后来她竟然转回来了,六年级,你们一起毕业。看毕业照时,你最先想起她。甜甜的。尽管,她可能忘记你了。但过去的复又同在。
我们不可能把亲密的本质理解为只存在于一个人和一段关系之中。但也正是这一个个人,一次次亲密的交付,使你深知何为亲密。这些交付都有深意。
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偶然。遇见的不同的人,我都曾认真对待过。但我一直知悉,我所珍惜的相遇。
甚至,我与我自己,都曾心心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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