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此时正坐在大门口,细腻的阳光从若干光年外落下来,落到了树杈上。前方是一大片麦田,不久前下的一场雪刚刚融化,土地湿润。一个老人,怀里抱着花费一上午时间捡到的树枝从一棵杨树走到了另外一棵梧桐树旁,低下头,扒拉着那些潮湿的柴火。
这一天我二十岁。这一天仿佛是这一年阳光最充盈的时刻,我希冀这阳光能够冲散一直以来的阴郁。
“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那位患病的老人又推着车在马路上锻炼起来,老伴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微笑和鼓励。他们走得很慢,步履蹒跚,同样的路他们一同走了十几年,早就熟悉了彼此的步伐与呼吸声,阳光落在两位老夫妇身上,和年轻时候一样。

我多年前也是这样晒太阳,没有风,坐在床沿上,阳光从院落外照进来,透过老旧的窗户,打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书翻开到某一页,是一则童话故事,一个聪明的小孩指着那个光屁股的国王说道:“可是他确实没穿衣服呀!”那时的我和他一样,童言无忌,整天胡思乱想,仿佛什么都敢,什么也不怕。玩擦炮时,我点燃它试图丢到墙的那边去,因为个子太矮擦炮砸到了墙上反弹回来掉在了我的衣领里,并急速爆炸将我的下巴炸得地鲜血淋漓。我仅仅哭了一小会儿,就又笑跳着继续玩了。但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胆小而又懦弱。阳光照在同一个孩子身上,却渐渐让他长成了无数副不同的模样。
我的视线经过窗户落在枣树身上,它扭曲丑陋,树身上到处是疤痕。冬天刚过,春天尚未成熟,枣树光秃秃的,泡在一片微光里。我见过四季里他的样子,枣树也明白我每一刻的所有想法。比如燕雀往哪里飞,比如人为什么会一天天老去,比如水缸里的荷叶为什么不会衬托粉嫩的荷花,我全都不明白。枣树不会回答我,他太年长了,老到不会思考,又或者去年秋天结了太多枣子压弯了它的枝头,枣树累了,疲惫不堪。

无精打采的我和现在的我同时晒着一个太阳。墙角是一棵柿子树,它全身都藏在阴影里,枯萎的落叶在地上堆积着,一棵树在夏天有多枝繁叶茂,冬天落叶时就会有多凄凉。太痛苦了,我想让院落里的所有树都晒到太阳,可是“树挪死,人挪活”,没有什么哀伤是靠挪个位置就能解决掉的。柿子树应该还记得春暖花开时南方归来的一只麻雀,在它的枝头生活了一个季节,并在即将南迁时啄破了它枝头最大的那颗柿子。
无尽的风从河岸那边刮来了,它们也一同享用着阳光,树杈上都亮晶晶的,像无数颗神灵的眼睛,看着世界,也看着窗内的我。
远方的另一片麦田里升起了风筝,一些人笑闹着,身后有苗条的细狗跟随,我听到了狗的喘息声。人们脚踩在软绵绵的泥土上,黑乎乎的杨树林在朦胧的雾气中显得阴森狰狞,它们盯视那个荡漾在蓝天下、阳光里的风筝,与我一样。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命们,浸润在金黄色的璀璨光芒里,周身浮现亮蓝色的边,只有我能看到、感受到,我觉得那就是太阳在给予大地什么,万物感受不到,只是通过生长来反馈他们的所知所觉。

墙边那株仙人掌,在历经无数个寒冷的夜晚,依旧坚强地活了下来,并肆意占领了它所有可以企及的地方。我见过仙人掌的花朵,明艳美丽,并不比春天的其他花朵逊色多少。但人们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一个人不将自己的东西表现出来,即便你懂得再多,也只能孤独地绽放,孤独地凋谢,并在凛冽的寒风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当年的梧桐树,是周围所有树里最高大的一棵,它枝繁叶茂,而且会结许多花,生出许多种子。那些种子随风飘散,落向四面八方,又扎根在陌生的土地上,继续延续老梧桐的生命。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也有紫色的花苞绽放,成熟后落到一个孩子的头顶,引得他对整棵梧桐,整个世界都由衷地热爱起来。
阳光落在树杈上,真好啊!

我眯着眼睛,看那个被梧桐花砸到脑袋的孩子,被风吹老,又回到了梧桐树前,挑捡着地上的枯枝,期待它能生起火,给自己带来一些温暖。永恒的阳光,永恒的火堆,照亮了一位位正在老去的孩子的眼睛,他们或许生活浪漫,或许命运璀璨,又或许孤苦伶仃,饱受病痛折磨,但仍一瘸一拐在田野里寻觅着希望的柴火,期冀点燃它们,为自己的生命带来永恒的温暖。
风有些严厉了,门吱呀作响,阳光暗淡了一些。万物依旧沉默着。我想这些生命里的阳光不光照在我的身上,更落进了我的生命里,像那些郁郁葱葱、随风摇晃的树木一样,我也会借那些微光,拥有一小会儿微薄的力量。
而这世上不只有我一棵树啊,阳光普照的林子,又能凝聚起多么庞大的力量呢?至于短暂遮蔽光明的乌云,在这股力量前,终究会如烟一般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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