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多黎各海

二零一五年美国东部的冬天，冷的让人实在不想出门，天空中漫漫的飘雪，地上好几英尺后的积雪，白天路上都是扫雪工人，门口不远处就是堆起来的雪山。寒风吹过来，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彼时只有出租屋内的灯光，成堆的文稿资料陪伴自己度过。刚刚分手，理由是异地恋，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却总是不可克制地蒙上被子哭。也不是真的那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冬天不知怎么就显得更冷了，突然多出来的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打发。

第二天接到最好的朋友的电话，说，知道你不高兴，想不想去波多黎各？那里四季如夏。

听到久违的最后一个字，或许实在是贪恋阳光和温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第二天从冰天雪地的美东飞到波多黎各的时候是傍晚，二十几度气温里蕴着温热的风，天空广阔，夕阳的色泽丰富得让人想哭。眼泪就真的这样毫无遮拦地，直接流了下来。

朋友深知带着一个失恋的人出来玩是一件非常难把握好的事情，听到情歌哭，看到人秀恩爱哭，看到情侣吵架哭，看到老人依偎着看夕阳哭，甚至不知道怎么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她也就安静地陪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安慰，默默地听着。她知道，这个时候，我需要的，只是在我填满时间的时候，并不感觉到孤单就可以了，语言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当波多黎各的阳光取代美东的大雪，一望无际的海取代门口堆放的积雪，从容微笑的人们取代形色匆匆的步伐，当时间看起来不那么漫长，人，其实是可以被治愈的。

那几天我们哪里都没有去。住在小岛上一个地处有点偏的hostel，在ponce附近，地方非常不好找。波多黎各路标很乱，自驾基本会被绕晕，不小心开到了别人家的范围内还需要特别担心男主人会不会直接拿枪出来自我防卫，而我一个大脑短路情绪波动大的人自然指望不上，多亏了朋友的冷静。其实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心里还是抱着很大的不确定。七拐八绕，看着房子和图片里长得实在有点像，就大着胆子开了进去，泊车的时候一看，三五米开外的地方，居然拴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走上干净的大理石台阶，走过拱门，主人听到动静，向我们走过来：Hey, how can I help you?

"Excuse me, is here Crystal Hotel?"

" Yes, definitely. Why do you look so scary?"

她的金发随风飘动，笑着，用碧蓝的眼睛看着我，我在她眼里，仿佛看到了波多黎各的海。

大厅里是巨大的布制组合沙发，旁边懒洋洋地卧着一只猫，茶几上堆放着几本书和杂志，一把木吉他靠在旁边。

"Make yourself at home." 主人开始在旁边敲敲打打，试着用竹片和麻绳制作房间的门牌。

餐桌上还有三个男人在吃晚饭，露天阳台上，一群年轻男女喝着啤酒，笑得青春洋溢。

我在沙发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来，顺理成章地和主人聊起了天。她来自加州，执业律师，三十岁那年的某一天，她起床，洗漱，然后回身看了一眼卧室，周围都是以各种各样的顺序堆放起来的法律书籍和案件相关资料，她突然觉得思维有些空空的。然后她理了一下今天要做的事情，发现和昨天的其实差不多，然后她翻开了她的moleskin日程本，翻到一个月以前，发现除了案子的名字不一样，其他的也相差无几。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说自己当时甚至能预料到一年，五年之后自己日程本上的内容。那一刻，她看着满地的文件和资料，觉得自己只有作为”社会人“而存在的一部分，她需要找到自己。

我说这听起来真像一个故事。她说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把故事变成现实的人，就好像，现在，她只是她，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同时享受露台上只属于她的那片波多黎各海。

这时候阳台上的几个人进来那吉他，我们就做了自我介绍。

” Wanna join us? There will be a concert on the beach soon." 一个穿着I love puerto rico字样背心的男生拿起吉他，介绍说他想在楼下的沙滩上开一个小型演唱会，并邀请我们参加，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今天有些累，男生咧开嘴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顺势抛给我一厅冰啤酒：“enjoy!" 

他们走远了以后，女主人给我介绍起了这里的住客，那群年轻人是同一个大学里gap year的学生，约定好一起写完这一年的故事，去想去的地方，然后去世界各地继续学业。然后吃晚饭上去休息的是从戒毒所出来的人，来寻求海和天空带给他们的包容感。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她也对我问出了那个问题。

朋友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说，来证明友情。轮到我了，我想了想，说，来填满这段时间。主人被逗乐了，她说你们俩说这话真是引人无限的遐想，不过每个人说话有不同的风格，看来你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来躲避的。我说是，在美东的大雪中，我无处可逃，只好来波多黎各的暖阳里思考人生。主人说，看，这是你选择的生活方式，你愿意的话，你总是可以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填满你自己的时间，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你说这是必须的，这才是必须的。但是选择的路，要能够自己给自己勇气。我来波多黎各的时候，曾经感到过恐惧，这里有蔚蓝的海，有繁复的云层，但是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陌生，那种感觉就好像我进法学院的第一天，所以我感到恐惧。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种恐惧感，不是来自于真的有这么困难，而在于你不了解，你害怕前方，你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最后她完成了那个门牌，试着把它挂起来，但是绳子并不牢固，竹片掉在地上，和大理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Well, you know, life sucks." 她居然在笑，然后从从容容地弯下腰，捡起竹片，然后接着修补她的门牌，一边接着她的话，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因为有可能会失败而害怕，而退缩，畏首畏尾，停滞不前。你已经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生命。给它写最好的故事，珍惜你的那些苦痛和折磨，故事本来就有起伏，人生也不应该一帆风顺。起风的时候，海上的波涛总是很汹涌。有那么几次，我都担心这个房子会不会被浪卷走，哈哈。

后面几天，她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你已经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生命。

第二天早上做早餐的时候，吃着新鲜的华夫饼看朝阳的时候，坐在桌子的一角看另一角的那三个瘦削的男人算塔罗牌的时候，跟那群大学生告别的时候，用吉他弹出第一首完整的《小星星》的时候，看着主人认真统计下一周的预定名单的时候，甚至是，登上飞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句话。

直到降落的时候，飞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茫然地问旁边激烈鼓掌的波多黎各人，为什么大家都在鼓掌。他看着我，说，因为飞机平安降落了，感谢上帝，我到此刻，依然平安。

走出机舱的门，看到纽约冰天雪地里久违的一丝阳光。突然觉得，生命存在的每时每刻，都是上苍莫大的恩赐。

你已经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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