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我们约在一个千年老渡口。旧时的遗迹早已不复存在,但当月亮在树梢探望的时候,我知道消逝的只是具体的人和物,永恒的却是时间。
四周都是椰林和农舍,出门散步,头顶星辰如钻石撒满夜空。白日里热闹的渡口,夜晚便安静下来。一艘艘小船停在岸边,像是休憩又像在等待下一个旅人。
船离对岸不足500米,不远处是一座现代化大桥,很明显这些小船不是渡向彼岸的。这里是南海,那么它们的目标是驶入大海吗?
有意思的是我们住的地方叫溪径,谁不是大千世界一小溪呢?沿溪径,经渡口,归大海,甚妙。
我到溪径是中午,她来时已是星月满天。告诉她门外渡口没见大海只见工地,她说奇怪,明天咱们找找。
第二天白天,两个人沉迷于悠悠岩韵,从水帘洞肉桂品到流香涧肉桂、再到鬼洞肉桂与枫树窠老枞,心醉神迷中全然忘了探海之事。直到夜幕降临出门散步,这才想起。刚好是跨年夜,两人索性沿建筑工地一路往前,行至工地尽头,隐约传来海潮的声音,一条弯弯曲曲的星光栈道若隐若现,真是意外惊喜。
四顾无人,可以放肆,沿栈道说说笑笑往前行去,没想到,栈道尽头一片光明,大海就在那里。
海景餐厅仍在营业,沙滩上人声乐声合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喧闹而热烈。
海水如墨,海浪拥吻着沙滩,浪花串成一条白色的曲线,一白一黑,引诱着人们去海边撒欢。噼噼啪啪,踏浪的感觉有点像童年在雨里踩水花。想要唱歌,最熟悉的还是小时候听过的——大海边呃,沙滩上呃,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织渔网……文革时期的电影插曲,藏着音乐人无法消灭的浪漫感觉。
她是八零后,当然没听过这首歌。我告诉她,这是当年最好听的电影歌曲。她问那你们平时唱什么?我说经常唱那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呀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跟吵架一样。
经历过匮乏,更懂得珍惜美好。和她走在海堤上,海风轻拂,潮声温柔,头顶的星空与岸边的灯火,都成为造化的恩宠。还有这副肉身,可以走可以跳还可以舞,没有理由闲置了。伸开双臂开始摇摆,边扭边唱,笔直的海堤伸入大海,今夜,就让它做我的丅台。
唱过跳过了,我们决定点两瓶啤酒来跨年。沙滩上游客渐渐稀少,餐厅服务员友好告知,给我们上完菜,他们就下班了,嘱我们尽兴慢用无须着急。还有这等好事,真是幸运。
挑了离沙滩最近的餐桌,刚一落座,看见海上升起一轮红月亮,一眼望去,仿佛挂在餐厅旁的松树上。有点激动,谁说天地不仁啊?可以如此邀月而饮,这不分明就是尽心竭力照顾着。
跨年夜我们喝到四顾无人才往回走,剩下一口啤酒顺手拎着,方便在路上互道新年快乐。
来时的栈道灯光已熄,偶然回头,发现月亮一直在身后守护。进了小院,月亮又伫立天井一角。这么美的月夜,不能浪费了。我说,再喝一泡牛肉如何?祝你的事业明年牛气冲天,牛皮哄哄。她当即爆笑,欣欣然去拿烧水壶。
好岩茶都有灵性,当夜牛肉滋味奇绝。小口慢啜的时候,自然念叨起了老东坡。我们都好奇只能住在榥榔庵,寻着牛粪才能回家的他,如何度过了在海南的蛮荒岁月。遥想那个月夜,老东坡亲临江边汲水,回来仔细煎一壶好茶,捧杯独饮,“坐听荒城长短更”……孤单的他,幸亏有茶。
但我们瞬间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一个知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得闲便是主人”的人,哪有时间寂寞。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天地所赐都是他的赏玩之物。千前之前,他的悲喜已可自渡,不然九死一生的他,怎会在风雨之后淡然一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跨年夜,聊着东坡泡牛肉,忽然有了新感悟。人生不就是一杯茶吗?苦涩乃本味,回甘属安慰,芬芳醇美如恩赐,学东坡,试着把玩欣赏就可以。如果还有人分享悲喜,便是遇到了稀有珍品,除了感恩,别无他语。
再想想,千年之前,曾在老渡口赏月的人们后来不是杳无踪迹?千年之后,曾在老渡口泡茶赏月的我们,也注定灰飞烟灭,连老渡口也未必幸存。面对永恒,人类不可避免无能为力,那么,就尽情品味人生这杯酽茶吧,感谢明月如此照应,美好瞬间,刹那便是永恒,佛说的。
一泡牛肉,从2023泡到2024,如同我们持续两天的跨年茶会,堪称完美。
新年第一天下午,我们在机场拥别,匆忙之中忘了一句:2024,以茶自渡。
2024元月2号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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