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青山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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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大概没有想过，嘴馋一辈子的老乞丐，竟然会自己的死对头“臭蛤蟆”老毒物一起相拥大笑，亡于雪山顶上。
我一直都觉得这是金老爷子极为巧妙的构思和安排，连遣词用句都很是讲究。
欧阳锋一看到洪七公的反应就是“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人都神志不清了见到老乞丐都一股怒气涌上，也算是恨毒了。
而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拼内力之时有这么一句话“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一个天生豁达乐观的人却能“恨西毒入骨”，果然积怨已深。
欧阳锋暗算洪七公多少次，好几回差点让他丧命。这北丐又坏了西毒多少事，欧阳锋后来痴痴颠颠，认不得自己，老乞丐也算功不可没。这两个人称一声死敌不过分吧？
可两人指点杨过演示招式，以此互相比武的时候。欧阳锋苦想一夜最终破解洪七公打狗棒法最后一棒“天下无狗”，但因为一晚用心过度，须眉尽白，像是老了数十岁一般。文中这样描写两人的态度：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且单看这一幕，你觉得这两个人可像是死敌？不像对吧，这样声声夸赞“好欧阳锋”，“好欧阳锋”，这样大叫“我是欧阳锋，你是洪七公”，竟像是两个得了好友的欢喜孩童。
而最后的结局，金老爷子这样写：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一笑而罢”这四个字用得真是妙极了，此生多少事，一笑竟了了。且“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十几年的隔阂算计，什么都没留下，留下的竟然只有山谷间的大笑。
我读的时候，莫名就心中大快。
我常常觉得知己和知音其实是不同的。知音让人想到“一见如故”，兴趣爱好、人生理念、心境修为……极为相通，所以高山流水，所以闻弦歌而知雅意。提起来，想起来大多也是风雅的。
但知己却不同，一定是这个人把你翻烂了，熟透了，你的劣根性和坏毛病，你的阴暗心思和无赖行径，他样样清楚。
有多少死对头才真正可以说是知己呢？你们势均力敌，相持不下，你们彼此憎恨，但又相互佩服。你不需要在这个人面前做伪装，反正在他眼里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很多话对着朋友口不能言，因为一开口也许要承担失去他的风险。对着死敌可以毫无顾忌，反正他知道你什么德性。
有时候想想，也怪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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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振庭重病在床的时候，给夏衍写了一封信。为自己曾在反右运动及文革中批判过对方而道歉。
他丝毫不为自己开脱，将全部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信中这样写：“文革前庭对周扬同志及我公，亦因浮言障目，轻率行文，伤及长者，午夜思之，怅恨不已。”
我时常感觉人到晚年，悔恨前生是很难熬的事情。你垂垂老矣，思绪也不清楚，但是一想起往事，翻江倒海的怅恨就奔涌不休，想必夜夜难以入睡，就算成眠也噩梦缠身吧。
而更为打动人的是，则是夏衍的回信。
他说：“往事如烟，录此以供一笑，劫后余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摄，顺祝早日康复。”
也许说这两个人算不上死对头，他们更多的对立更多是在时代洪流下不得已的漂浮之举。但是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句形容，却再合适不过。****
就是因为一通经历过苦难沧桑，所以我明白你：
“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子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来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宽容谅解，是夏老本身大度，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对那苦难的十多年感同身受的一种了解使然。劫后余生的一句懂得，硬是踏着几十年的悲苦欺凌上来的，这样的消泯恩仇承载的是对生死大限的感悟。
我知道的，你也不容易，一切就都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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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幼时看《康熙王朝》，康熙大帝在千叟宴上敬酒时说：
“这第三碗酒，朕要敬给朕的死敌们，鳌拜、吴三桂、郑经、葛尔丹，还有那个朱三太子啊，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啊，他们造就了朕呐，他们逼着朕立下了这丰功伟业。朕恨他们，也敬他们。唉，可惜呀，他们都死了，朕寂寞呀！朕不祝他们死得安宁，祝他们来生再与朕为敌吧！”
也许这只是杜撰，就好像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两柄绝世的剑，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一样。
但这是并不能掩去我心中激荡。
没有对手，人生大抵是寂寞的，亲朋好友，挚爱故交都无法代替这种遗憾。
你明白的，只有这个人，你费尽心思，使劲全身解数想要打倒他，甚至弄死他。可他若真不在了，你又难免觉得世人索然无味。
所以我说，真正的知己都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斗了小半辈子，谁能比他更懂你呢？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小波的一句话“一个人写自己不懂的事就容易写得浪漫”。
而此时窗外有雪，我开一盏灯，信口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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