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单身

告别单身

一开始主人带我到这里，我很不习惯。

当时男人从主人手里把我接过来，一点都不温柔。他说他打心里讨厌狗，这话说得好像他被狗咬过。

男人很丑，胡子拉碴，印堂发黑，脸上一点生气都没有，邋邋遢遢的样子连我都不如。他对我不闻不问，只知道在客厅里玩电脑，两手敲着键盘噼里啪啦作响，如主人嗑瓜子的声音。

屋子里满是烟头，衣服裤子散落在各个角落，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味。在主人家里住习惯了，来到这乱糟糟的地方还真不好受，可又没办法逃脱这里。我到窗子边往下看发现这房子太高了，根本不敢跳下去。

我久久凝望窗外，想念着主人，有一股悲哀涌上心头。男人突然过来一手抓着我后背，拎起来，两眼瞪着我自言自语说：“哇，公的。”他真会挑地方看，也不知道害臊。如果对我有兴趣就该给点吃的，可他根本没意识到。要是饿到头了，说不定我会咬他一口。

他把我放下来，又到电脑前开始了他的工作。他看一部叫做《一条狗的使命》的电影。我意识到应该试着讨好他，说不定他发慈悲给我点吃的。这么一想，我就跳到他大腿上，匍匐身子目不转睛跟他一起看，时不时蹭着他下巴，眯眼睛装出一副可爱的样子。他发现我喜欢看电影，于是对我的态度大有改变。他掏出手机给我拍照，咔擦一声，加上闪光灯简直把我吓一大跳。但我是装作镇定，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表示我真饿了。他看着手机又看我，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的样子，由于胡子太茂盛，有点像猫。

如我所料，他把碗里的面条分一点给我，放在一个小碗里，散发出热腾腾的白气，很香，估计放了很多调料，不像我的主人一天到晚只让我吃那些干巴巴的自称是狗粮的东西，吃腻了。这顿饭对我来说简直是狗间美味。

吃完饭他开始打扫屋子。很快屋子里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想如果连屋子都懒得打理，那就连我都不如。扫完地，他又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敲键盘。我感到好奇，又跳上桌面。

川川早就开学了，我一直期待着跟她见个面，就像在无尽漫长的黑夜期待白昼的到来。

放暑假的时候她说开学我们再交换书。可开学两个月过去我们都没有见面。她说她很忙，我也不想打扰她。

我和川川在一家肉夹馍店认识。那时我刚到北京，在肉夹馍店做兼职。她在林业大学读研究生，周末也来店里做兼职，在前台收银。她平时来去匆匆，跟她根本没有交流的机会。

店里生意很好。那天后厨人手不够，她被店长分配到后厨帮忙。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烤馍，她夹馅，动作非常娴熟，好像这种技能与生俱来。本以为我会以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场进行对话，但由于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脱口而出：“后厨不好受吧？”

她笑了一下，略带羞涩说：“我倒是喜欢在后厨，在前台受不来那些客人。”

“把自己当做饲养员就好。”

“那倒也是。”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思索什么，然后说，“他们都是牲畜。”

“畜生也不为过。”我说。

由于聊得过于投入，我们忘了还在烤箱里的馍，直到烤炉里冒出缕缕青烟我才火急火燎把馍夹出来，问川川：“还想来后厨吗？”

川川看我手忙脚乱，不知回答什么好，瞠目结舌的样子让我感到深感同情，那不是她应有的样子。但在乌烟瘴气的后厨青烟变成了仙气，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她长得很清秀、纯粹，一副圆圆的镜框挂在娇嫩的鼻梁上，点餐眼镜滑落到鼻尖，她会用右手把眼镜推上去，一切都那么顺眼，以至于我经常在后厨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她身姿单薄，细细的长长的，几个她站在一起就跟条形码一样。我经常把叫她条形码，她倒是很乐意。

后来我和川川经常聊天，但其实在店里很少，因为我们上班的时间总是岔开的。话说是经常那是后来在群里加她微信，聊文学和电影，聊一些情怀。川川说一旦有些事物变成了情怀，那才是真的爱过。我们有一起爱过的东西，这才使得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她辞职过后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了，我控制自己不要过多去打扰她。有些事她懂我懂就好，一旦说透就没意思。为了保持友好关系，我们每周会交换一本书。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们乐此不疲。她看完还给我的书里总是夹着几页读后感，写得很认真，字如其人，我都藏得好好的，就连发过来的语音消息我都收藏着，在晚上想起她的时候打开来听，直到在梦里喊着她的名字——就连梦里喊她名字也是一种享受。

但其实我很担心会喜欢上她，如此我便没法来拯救自己。因为在追求爱情的路上我是个胆小鬼，害怕被拒绝，以至于单身那么长时间。可她已经来到我梦里。

快放暑假时她给我带了一套《追忆逝水年华》，一共上中下三册。她说看完这些书我们下学期见。

从那以后我一直看着这些小说，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强烈的意识流感，有时候看不下去，但最咬牙看完了。看完过后我就能见到川川。因为我们说过，作为朋友关系应该互相提升自己，看不完不能见面。

川川突然说要见我一面，顺便把书还给我。所以这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一大早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在家反复练习呼吸等川川过来。

真是美好的一天。马上就能见到川川了，想想都觉得美妙。

    这时男人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他看手机的表情非常激动。还好已经刮干净的胡子看起来还不错。然后他合上电脑出门，把我扔在家里。原以为他带我出去溜达，看来是我想多了。

屋里没有一样好玩的东西。如果这样待下去我会发疯的。人类都说狗发疯是很可怕的，他就不担心我发疯吗？

门突然打开，进来的是男人和一个女生。女生的相貌基本和男人描述的相符合，所以我确定她是川川，于是就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川川摸着我的脑袋说：“没听你说过你养狗啊。”

他说：“前几天一个朋友出差，让我帮养一段时间。”

“有一条狗也不错嘛。”

“跟他时间长了，恐怕有一天我变成它。”

“你本来就是。”说完川川笑起来。男人看她着迷的样子，她很不好意思。

“干嘛这么看着我？”

“好久不见，多看一眼怎么了？”

“不习惯。”

“会习惯的。”说完男人进了厨房。很快厨房就散发出一股香味，再次唤醒了我的味蕾。不过我一点都不着急，肯定有我的一份，那样的话我就把他视为主人。我只管在川川大腿上享受着她捋我的毛毛，舒服极了。我嗅着她身上的气味，那是她独有的纯粹的肉体气息。她到没多久，我已经喜欢她了。

男人做的饭菜可谓丰盛，不过我叫不出名字。但吃对我来说没什么问题，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男人问了一个非常无脑的问题：“你跑得快吗？”

川川吃饭的动作很矜持。被那么一问，她也就这么一答：“怎么问这个？。”

男人把菜夹到她碗里说：“随便问问，想跟你赛跑。”

“我肯定不如你。”

“说不定。”

男人突然转移话题说：“别客气，一般吃不到我做的饭菜。”

“那我还是真幸运了。”

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氛围非常温馨，这在主人那里我没见过。吃完饭他们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具体说什么我懒得听，因为吃饱过后我就开始犯困，在他们中间打盹。

等我再醒来时川川已经不在了，只有男人在电脑前敲键盘。

正值中午，太阳当空照，我去地铁站接川川。在人群中我很快就看到了她，还是那么阳光靓丽，神采奕奕，身着一件白白净净的连衣裙，脚下一双帆布鞋，背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包，披散一头乌黑柔顺的发丝，没戴眼镜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见到我的时候脸上还残留一丝笑意，轻飘飘地走过来，对她有种不可名状的喜欢。

川川送一袋紫薯给我说可以煮粥喝。我说来就来还客气什么。

川川说：“放心吧，不会有下次了。”

我们往家里走，路上她跟我讲起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我一边听一边享受着跟她一起走的感觉，有一股幸福之感涌上心头，蔓延到每根发丝。我真希望那条街再长一点，家再远一点，这样我就能和她多一点走在一起的感觉，就算走到天荒地老都无所谓。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小区楼下的超市，而家就在楼上。

我们到超市买菜我问川川想吃什么。川川推车购物车，微笑着说：“我很随便，看你了。“

我随便买点菜，一些水果。购物车塞满了，川川说：“少买一些，吃不了会坏掉的。”

“可以放冰箱里。”

“你这样做很像我妈妈。”

在电梯里我问川川有没有饿，川川说：“听你说你厨艺不错，我可是空腹过来的。”

电梯徐徐往上升，我们在里面对视笑了一下。

川川很喜欢屋子里的装饰。玄关鞋柜上摆着一瓶百合，芬芳四溢。墙壁都是奶白色，挂着一个木制长有鹿角的挂钟和我旅行时拍的照片。地面铺着白色的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小桌子，用来吃饭和看书。阳台边缘摆着几盆绿萝，它们在野蛮生长。透过窗外就能看到公园，傍晚十分经常有大妈们在那里跳舞。

我在厨房里洗菜做饭。过后她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你在客厅看书等我，还有狗呢。“

川川说：“你这样说话很像我妈妈。”

接着她撩开耷拉在额头上的发丝，回到客厅里逗狗，而我在厨房美得不行。

其实我厨艺很一般，但做一些家常菜倒是还不错。因为今天川川在，我把最擅长的几道菜菜做到了极致。吃饭时我问：“是不是很像你妈妈。”

川川说：“正因为像我妈妈，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吃完饭我们在阳台聊了一会儿，一条狗在我们中间打盹。那时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润润的，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泼洒进来，投射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变得很柔美。

川川说：“就不想找一份工作？”

“憋了很久故事，写完再说，再不写就没了，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我没有什么理由让她留下来。她走的时候正是夜幕四合。我送她到地铁站，还没来得告别她就消失在人海中。我在人群中凝望了很久，就好像等她回来一样。

我期待下一次见面。

 

总之男人是开心的，也不像之前那么邋遢了，就好比川川带给了他光环。

男人第一次带我到公园溜达，我遇见了小花，她长得娇小，毛茸茸的，和我同一个品种。我们聊得很投机。

她说：“以前没见过你啊。”

“我第一次来，请多多关照。”

“你主人对你好吗？”

“我主人出一趟远门，我暂时留在男人家里。”

“男人是干嘛的。”

“我也不知道他干嘛的，一整天在家里敲键盘，写了一个女生，他似乎爱上女生了。”

“这么说，目前他还是单身狗。”

“什么是单身狗？”

“单身狗就是没有恋爱对象的人。”

“照你这么说，没有对象恋爱的人跟我们同一个级别。”

“大概是吧，不然怎么会让我们陪伴呢？”

这时主人来把小花拉走了，她时不时往后看我，很不舍得的样子。我怀疑她看上我了。

不知道男人去哪了，我找半天才看到在打电话。我怀疑他在给川川打电话，那样子别提多幸福了。

接下来每天男人都带我到公园溜达，每次都能看到小花。和小花在一起的时候，要不是男人给主人打电话还真忘了主人。电话里说她再也不来了，要和一个人结婚，把我送给男人。

男人现在是我的主人。但是我很担心万一主人和川川结婚后，他可能会把我送给别人，如此再去适应一个新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我把这件事跟小花说，小花对此表示：“要是咱俩一起了就不用担心，你可以去我家。”

我说：“你的主人愿意收留我吗？”

“放心，她是爱狗的，你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跟我走她不会对你怎么样。”

进行这番对话时我和小花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样子很适合交配。于是我狗性大发说：“要不我们交配吧？”

小花左看右看没发现其他同类，说：“好，给你一次机会。”

交配时我问小花：“人类找恋爱对象是不是也为了这个？”

“那当然，我的主人以前经常和一个男人交配，我都看在眼里。”

“现在我终于明白主人喜欢川川的原因了。”

“可不是嘛，他们只是比我们委婉一些而已，其本质和我们一样，不然怎么会有狗男女这一说法呢。”

“我们俩算不算狗男女？”

“狗男女针对人类来说。”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很讨厌，总是以我们狗的名义来给不喜欢的事物命名。”

那天晚上我和小花在那个角落里窝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我们才出现在公园里。估计把我们的主人给急死了，但我和小花一点都不担心。可是我们都饿了，有点想念主人了。

小花主人没对小花怎样，倒是我的主人对我很凶，一路上妈个不停。什么狗娘养、狗日、狗杂种、放狗屁我都觉得无所谓，已经听惯了人类带狗字的骂声。可是他们还养狗，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有人吃狗肉，真担心主人把我吃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竭尽全力讨好他。

有一天主人突然把我塞进一个包里，留出一点缝隙，我刚好可以伸着脑袋出来呼吸。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他钻进一个地下通道，把拉链拉好，放在传送带上，在黑窟窿东的背包里，我担心那个庞大的机器把我剁成肉酱。我想起来那是地铁安检，以前的主人也试着这样做，可惜没成，就像这次一样。这足以证明人类对我是有偏见的。无奈我们只能出来，骑自行车，他把我放在前面的篮子里，我们就这样迎着风往主人想去的方向。

自从认识川川后，主人写的东西都是关于川川，字字句句都充满了思想感情。我也喜欢川川，只是我和主人喜欢的意义不一样，谁让我是一只狗呢。见到她我就从篮子上跳下去，向她飞奔而去。她蹲下来，张开双臂，笑吟吟的样子我喜欢得不行，一口气的工夫我就投进她怀抱。而主人还在后面，我扭头看到他，突然觉得他很像一条狗。他应该很羡慕我吧，谁让他是个人呢。如果有机会他肯定愿意变成一条狗，敢打赌一百条母狗。

他们坐在草地上，我照样横在他们中间闭目养神，根本不在意他们在讲什么。让我不理解的是，他们突然发神经在跑道上无可救药地跑起来。人类有些做法是我无法理解的。直到我和主人回到家，他再次敲键盘的时候我才大概明白。

这个秋天来得太猛烈，好像一下子来到冬天。但跟川川走在一起的时候，再冷的天也是温暖的。

今天去林业大学见了川川，还把这狗给带上了。带着狗去见川川好像有一种象征意味，不祥之感，但川川喜欢它，就算再麻烦也带过去。我们在食堂一起吃饭，然后在校园内随便走走。斑驳的树影下，我们经过人群，经过一栋栋教学楼，经过的美好，让我感觉到好像回到大学时光，遇见了爱情。最后我们在足球场坐下闲聊。有人踢球，有人跑步，一派生机，一切都是岁月静好可摸可触的样子。我身陷在美好当中，纷纷扰扰的尘世间显得非常遥远。

川川说她不再年少，浪荡的年纪已经过去，能坚守到最后的友谊少之又少。本以为剩下的只有爱情，可最后离开得最早的就是爱情，美好的过去都化作泡影。

川川说：“现在我只有家了。”

如果我说我没有得到过爱情，别人可能不信。但我从来没稀罕谁相信过。在大学遇见过一个女生，本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但最后却事与愿违。没想到自己在得不到的爱情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往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堪。从此再也不敢试着去爱一个人。我只能说我遇见过爱情，写过爱情故事。

我说：“家的存在，是爱情促成的。””

人逐渐变少，川川提议要不要赛跑。我当然很乐意。

川川说：“我可是经常跑步，你行吗？”

我不甘示弱说：“我很少跑步，特别想试试。”

“如果跑不过我呢？”

“随你怎么处置。”

“要是跑赢了我，我会给你颁奖。”

川川跑很快，不知道跑了几圈我就被甩到后面。我知道她耐力比我强，要是比爆发力我应该比他厉害。于是竭尽全力加速，她也在加速。我越来越靠近她，感觉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终于拉住她的手。

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我说我赢了，问川川什么时候颁奖。她说下周末会公布。从那一刻开始我又一次期待她的出现。我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但是在等待她的过程中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智商不高，不理解一次赛跑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主人理解，这是他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之一吧。

    一个星期过去主人都没有带我出门溜达，他经常自己出去。很久没见到小花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终于有一天主人回家的时候他没有把门关上，我偷偷溜了出去，在公园里找小花。也许我来的时间不对，没见到小花。本想等到傍晚能不能见到小花，但我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川川独有的气息。我再往前果真看到了川川。虽然我当时很失落，但看到她我就开心极了，谁让我是一只狗呢。我像上次一样，一口气投进她怀抱。当我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主人。这一次他很像一个男人。

川川说：“你连一条狗都看不好。“

主人向我们走过来，说：“不是还有你嘛。”

我猜川川是来给主人颁奖的，特别想看是什么东西使得主人跑得那般费力。

川川说：“我想了，我要给你的奖是整个世界。”

主人不再是单身狗，他拥有了全世界。他们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手牵着手，走向幸福。

我在他们中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单身狗。我想去找小花，我们也要进行一次赛跑，看能不能追上她来告别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