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是国际不打小孩日(International Spank Out Day),这是美国反体罚组织下属的有效管教中心于1998年设立的国际性节日,旨在反对暴力体罚,宣传正面教育,倡导儿童人权。尽管我对儿童人权早有耳闻,不过第一次听到不打小孩日的说法,尤其当我知道这一节日还是由美国的民间组织发起的,更感讶异。
我打小从书本和网络里了解到的各种资料大多传达了一种信息,美国人不打小孩儿,体罚是跟虐待儿童挂钩的,一旦遭到举报,打人的父母可能受到法律指控,被暂时剥夺监护人的权利。在这种法律环境之下,美国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文明,有理说理,没理也说理,一张嘴解决所有问题。这恐怕也成了不少国人对所谓西方教育的刻板印象。因此,当我知道美国人设立了不打小孩日,言下之意就是美国人打小孩,想必打得还挺狠,否则没必要大张旗鼓地特地弄个日子向全体民众宣传“别打小孩”,我自然颇感诧异。
不过深入了解后,我发现这一节日的宣传对象主要是美国的拉美、亚裔移民家庭和黑人家庭,白人家庭不是受众,换言之,白人父母不打小孩。这倒跟欧美电影中对家庭的刻画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有色人种的家庭通常充斥着暴力,白人家庭则几乎没有,但凡哪部电影里的白人小孩惨遭父母毒打,一定有强烈的童年阴影,长大后八成是变态,譬如电影《小丑》的主人公亚瑟·弗莱克。这种套路式的刻画虽肤浅,却符合观众预期,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依然买账。可是,打小孩必然会造成童年阴影,以至孩子越打越废,危害社会吗?
中国人自古崇尚“棍棒底下出孝子”和“不打不成才”观念,老一辈们大多被从小打到大,很少有人屁股没挨过巴掌和皮带。孩子犯错,第一招是责骂;有些孩子调皮捣蛋,第一招不管用,父母心一横,使出第二招“打”。这“打”招一出,立马就是哭天喊地的“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以我为例,我的家教比较严,父母也是讲道理之人,可我小时候依然免不了挨打。
父亲打我讲究套路,有“三不打”:不打头,不打脸,不打右手。理由很简单,打头怕影响智力发育,打脸怕外人一看便知,打右手怕疼了没法写字,所以父亲始终恪守“三不打”原则。哪儿可以打呢?父亲向来只打一个部位——屁股。每每我不听话犯错,他就涨红横脸,凶神恶煞地按着我,有时徒手就打,有时信手抓来器械,譬如戒尺、扫帚,下手干脆利落,伴着我的嚎啕大哭声,屁股很快红过猴屁股。印象最深也是最狠的一次,父亲一气之下抄起院里的大扫把,就是现在清洁工扫大街的那种手柄直径约五六厘米粗的竹扫把,满院子追着我打,任姥姥(合肥话里,我称父亲的姐姐或妹妹为“姥姥”)替我求情也不管用。
不仅如此,打还讲究节奏,得和着节拍一起一落。父亲往往边打边恶狠狠地喊“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每喊到“话”字,巴掌刚好落在屁股上,尾音一落,就要抬起巴掌,开始喊下一个“话”字前的几个字,为下一巴掌蓄力。如果只喊“叫你不听话”,下手通常不会太重,胜在杀气;倘若喊“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这一巴掌可就兼具实力了,犹如致命一击。我小时候摸清了父亲的这一套路,是因为注意到他喊的拍子越长,蓄力就越久,下手自然越狠。上初中学了物理后,我回想起挨打的经历,相信当时父亲肯定懂得“在同样的外力作用下,相同质量的物体加速度越大惯性越大”的道理。
母亲对我管教也很严苛,轻则责备,重则痛打。我记得小时候跟邻居家孩子学了句脏话,吃晚饭的时候现学现用,骂了声“我靠”,母亲就用筷子把我的嘴抽到出血。初中之后,某次周末大扫除,母亲在书柜的角落里翻出了我打碎的存钱罐,又在里面意外地发现了我的尿渍,因为我当时怕鬼,熬到夜深不敢一个人去洗手间,故出此下策。母亲倒不是不由分说地抄起笤帚就打,而是在我气急败坏之后不得已才祭出“打”招。
我挨打的经历一直持续到青春期中段。初中之后,基本保持半年打一回的频率;高中之后,父母也许觉得我长大了,不再像以往那样动手,印象中就一两回。如今回想起这些挨打的往事,我并不记恨,毕竟谁不想时刻看到孩子单纯可爱的笑脸?谁不愿心平气和地教育孩子?谁不想孩子知错能改、引以为戒?况且打在我身疼痛难忍,父母心里比我更难受。只怪我调皮,只怪我犯错,只怪我不懂事,惹毛父母,以至他们忍无可忍没法平静地讲道理,只能狠心动手,靠打来提醒我“千万不能有下次”。
不过相对于小时候相熟的同龄人,据我所知我挨打的次数算得上少。如今长大成人,儿时的小伙伴(当年一个班级有六七十人)大多成家立业,有些甚至早生了小孩,过上了安稳的家庭生活。我没听说过其中哪位最终被打成了危害社会的变态,他们大多安于生活,尽职尽责地充当着社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至于他们是否会打自己的小孩不得而知,不过我以为即便打,也只是象征性地恫吓,无论是出手频率还是轻重,大概率都没他们小时候挨得多且狠。
至于原因,我想起了港剧《一屋老友记》,饰演老父亲的刘江育有四个子女,饰演大儿子的欧阳震华被他从小打到大,最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多年后,父亲痛风去世,四个子女发现了他留下的遗书,里面有两句话是:“大宝,我一直觉得你是大儿子,所以对你特别严格……我们这代人一辈子只顾着谋生,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剧中饰演二女儿的滕丽名,她虽极其疼爱女儿,可是女儿犯错时,她从不动手,只是讲道理。
两辈人教育子女的不同方式其实体现出时代的差异,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教育孩子的主流方式。随着时代的更迭和观念的更新,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做法会逐渐被淘汰。至于这种价值观对错与否,难下定论,只是遵循主流。
那么这个年代,体罚孩子的做法完全被淘汰了吗?倒也未必,根据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惩戒教育的理论与实践》一书,合理的、因材施教的体罚是家庭教育中必不可少的环节,譬如训斥和责打,前提是父母控制好情绪,把握体罚的分寸。换言之,时至今日,尽管不再提倡体罚,体罚孩子的家长一经曝光甚至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教育界仍有人在逆风论证体罚的合理性,毕竟“和理非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的爱的教育在某些情况下可能失灵,这时候需要惩罚来恰到好处地帮助幼不更事的孩子产生合理、合乎常识的认知。注意,此处的惩罚只是迫不得已时互补的教育手段,而非父母宣泄情绪的方式。如果颠倒惩罚与教育的关系,把惩罚当作教育的目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作为爱的教育失效时的补偿手段,体罚就像杀手锏,平日里要慎用,言传身教实在不管用的时候,才能出手。即便到了不得已必须使用的关键时刻,也要摸清孩子当时的心理,拿捏好下手的尺度,千万别以为孩子还小,啥都不懂,也不记仇。没准儿打完哄孩子,递去一颗糖的时候,他/她正白眼望着你,撇嘴道:“别以为我是斯金纳的老鼠。”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Anna Shvets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