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一章 析支之地
趁着莫州经略使铁珩的新婚大喜,北军内部也起了点波澜。
二十万北军被铁骑化整为零同化几个月,大局已定,铁珩选在此时雷厉风行地揪出最后一批人,该治罪的治罪,该降职的降职,该送回家抱孩子的开发了走路。
时间不长,北军上上下下就被整肃一新,虽然也传了些铁珩手段强横的传言,却如一块石子丢进平湖,荡了几个涟漪就消失无踪。
得罪人的事全部做完,该用俸禄军爵弥补人心的时候,他忽然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了。
铁珩就此沉寂下来,仿佛一下想通了一件事,莫州既然已经万事俱安,他要开始好好养病了。
他隐居于铁骑大营中,闭门不出,把尚未完成的大小事务,全权交给岳朗处理。
春夏例行的封赏,空缺出来的职位由谁代替……一切都由岳朗简拔决定,李立清充作了善财童子,天天忙得跟在岳朗身后,带着无数钱粮在几个驻地之间来回穿梭。
军中渐渐有流言似潮水:使相似寒刃,承宣如春风。
“春风?你们家春风这个德性的?”铁骑的新兵们,长期笼罩在岳朗的淫威之下,没沐浴到春风,自然对这承宣使又是另一种心情。怨声最响的就是吴为,“连咱铁骑的主帅新婚大喜那天,他都不曾放过我们!大半夜的叫起来,在西淀里穿着铁甲凫水,害得我差点游断气好吗!”
铁珩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终日与兰满仓待在一起,看不知什么地方的海图,还叫陈影画了许多船只的图样来。
不到一个月,兰满仓再一次接到诏令,着他一月之内去海州出任防御使。海州距莫州何止千里之遥,兰满仓这次没有丝毫耽搁,带着新婚妻子陈秋英,在各色人等复杂的目光中,走马上任去了。
那天晚上,铅云沉沉,阴霭闭月,地表蒸腾起的迷雾黯淡了拒马河两岸明灭的灯火。岳朗乘着夜色,率领九百三十七名铁骑新军,突袭北鄢位于幽州和冀州之间的“龙池寨”。
一刀斩断了西隗和北鄢相连的手爪。
天色未明时,拒马河水汩汩东流,而西隗和北鄢间唯一一座势力相邻的要塞,也由五万北军顺利接管。
铁骑军征尘未歇,一口气奔袭至百里之外的雁宿关,完成了岳朗给他们最后的考验。
天气是少有的舒爽,日光明盛,从草原上吹来绿色的风,充满了夏日的芬芳。
九百多铁骑新军就席地坐在雁宿关外的草原上,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点倦意,更多是新奇和期待。
岳朗随意地跳上了一块大石,扬声说道:“本来,入铁骑都有个仪式的,往常都是在孟帅的墓前举行。但我想你们前几天在狄先生那九死一生,现在恨不得离莫州越远越好,是吧?”
底下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兵家的老祖宗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以咱也不用拘于那些形式。”岳朗大概为了照顾坐在下面的铁珩,破例掉了一句书袋,“再说了,” 他自嘲地笑着,“我每次一到孟帅墓前,总想起跟他学枪的时候,手脚一慢就被他戳得像狗一样,浑身都疼……”
底下再次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铁珩一个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和在座铁骑战士一样,目光一直追随着岳朗,眼底的微光温柔而深邃。
岳朗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岳朗了。
他不再是他护在身后的孩子,也不是刚到莫州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更不只是铁骑军英风傲气、睥睨四方的将军。
他们曾经有一方完满的天地,铁骑。
在这方天地被无情打碎时,他却一肩扛起了重任。
见过敌人的尸首,也见过同袍的鲜血;他跨过不可能的峥嵘险阻,跋涉过必死的千山万水;失去过不能失去的,仍旧追寻着可能不能得到的。
在时光的流荡淘洗中丝毫不曾褪色。
只是如今,他身上那跳跃闪耀的光彩已经沉了下来,往事历历,像玉石一样蕴藏在心中,成了他整个人的一部分。
光华内敛,举重若轻。
一幕幕往事,在铁珩心头逐一绽放,又逐一湮灭。
他总是不停走神,所以没听清岳朗在说什么,只听着铁骑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但在他们的笑容背后,目光深沉,分明也盈着泪光。
那看似诙谐的字字句句,令人心中不止有豪情万丈,甚至有了酒意流淌。
他是他教出来的,一样的东西刻在骨子里,不过嬉笑怒骂,都是文章。
明媚的阳光自天际垂下,给岳朗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没有酒,也没有可裂金石的誓言,他只是淡淡地挑起眉,以前所未有的诚心做了结语:“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要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能和你们一起,走到最后。”
“咱就把这一件事做好。”岳朗手握成拳,放在心口,使劲捶了捶,笑着说道,“这是这世上最简单,也是最难的。”
铁珩只觉胸口沉甸甸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无声地仰起头。
天色盈蓝,一如最深邃的大海。
不管他怎么想,这终究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连彻夜奔袭的疲劳,都抵不过年轻小伙子心里的高兴劲儿,他们很快围起圈子,点起篝火,笑语喧哗。
“承宣,今儿个这么高兴,还禁酒吗?”岳五第一个问。
“晚上叫你们喝个够!”岳朗笑语盈盈,完全没了平常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那咱现在干什么?”其他人多说了几句,也逐渐放开胸怀。
“随便你们,”岳朗笑嘻嘻鼓励道,“今天百无禁忌!”
很快人群中有人唱起宽音大嗓的山歌小调,枣木枪棍击打出硬实的节拍,直起直落,直通心肺的痛快。
一切都似曾相识。
岳朗不出所料地被大家哄着唱个曲儿,他大大方方站起来:“我是从南边来的,给你们唱个夷家的小调吧!”说着就扬声唱了起来。
铁骑们都被这缠绵深情的调子吸引住了,一时没人出声,直到一曲唱罢,吴为才忽然问道:“‘回答我吧,我心爱的人’……这是你唱给情人听的吧?”
没想到这书生大江南北各地游学,居然连这都听得懂,真是个难得的语言天才。
“是呀!”岳朗笑着点头,顺口就开始胡说,“以前我在蜀中的时候,有一年歌圩节,遇到了一个歌唱得像百灵鸟一样好听的姑娘,这个歌就是她一句一句亲自教给我的。”
“才见一面就惦记上了?”吴为大着胆子问道,引起了一阵善意的怪叫声。
“没错,”岳朗半真半假说道,“惦记上了,存在心里,一下惦记了好多好多年……”
“那后来,你娶过来没有?”吴为被他一腔惆怅感染,眉头皱了起来。
“唉,”岳朗叹息道,“那个时候胆子太小,不敢去说。等我要说的时候,人家已经嫁人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意切,周围的人无不信以为真,再看向他时,目光里都带了些柔软的同情。
岳朗唇边露出个浅浅的笑,缓缓说道:“如今就留下这首歌,专门唱给最心爱的人听。”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朝铁珩看过来,对他轻轻眨了下眼。
欢闹一会,岳朗就把嗓音醇厚的齐景推出去顶缸,自己从人堆中脱身出来,轻轻巧巧地走到铁珩面前:“哥,你要跟我来吗?”
关外的长草中,狼烟和雪影鞍辔分明,一黑一白,正在低着头吃草。
二人不约而同攀鞍上马,随即一前一后向野外跑去。
这是个凉爽的五月天,空气中仿佛充满细小的水珠,吸一口整个肺腑都沁凉无比。
马蹄声细碎,在他们身后,山峦蜿蜒连绵,眼前,草原葱郁起伏。
“你答应过的,等铁骑再次成军,就一起去跑马……”岳朗勒住缰绳,“今天趁此机会,咱专门比上一场吧,看狼烟和雪影到底谁更快一点。”
“你带兵忙了一夜,我要是赢了你,未免有些胜之不武。”铁珩微笑道。
岳朗的笑容明亮而又懒散:“你重伤刚刚痊愈,咱们算扯平了!”他扬起马鞭,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山坡,“看见那棵大树了吗?谁先跑到算谁赢!如何?”
“好!”
两匹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笼头并着笼头站在一起,不停用前蹄刨着地,根本没法安静下来。
岳朗俯下身,在雪影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伸出一只手,屈指而数:一,二,三!
两匹马箭一样窜了出去,并骑奔驰,不分先后。
迅疾的风迎面吹来,把衣服吹得紧贴肌肤,这极致的速度,似乎唤醒了他们身体深处好斗的天性。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蹄声密密匝匝,仿佛战阵上金铁交鸣,桴鼓相应,在天际处回荡绵延。
铁珩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身体随着狼烟上下起伏,风一样疾驰。
周围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绿色。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他偏过头看与他并进的岳朗,在他眼中看到棋逢对手般快乐的光芒,如同两柄神兵利器相交时迸射出的火花。
快,快点,再快一点!
纵马跃上一个小坡,眼前的视野蓦然开朗,五月仲夏中的千里山河,一片澄碧如画,细细铺陈在脚下,任由他们策马驰骋。
云朵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们朝着满地金屑一样的日色飞奔而去。
目标已经在望,最后横在眼前的是一道道荒草覆盖的沟壑,细流小溪冲刷出沟沟坎坎,一眼望去是平坦的,跑起来却是险而又险。
他们极有默契的,一人向左,一人朝右,岳朗跨过沟壑,直上坡顶;铁珩马踏溪流,惊起了一群水鸟,呼啦啦飞向天空。
心脏在急速跳动,风吹过耳边,席卷出阵阵尖锐的哨声。
铁珩一提缰绳,把马催到了极限,狼烟奋蹄一跃,直如御风飞翔。
你追我赶,是如此酣畅淋漓。
光与影从他眼前掠过,霎时间死生寂灭,无数大千世界。
就在烈马凌空的一瞬,岳朗的白马凭高而下,从他身边“嗖”地一声超了过去。
只差一个马头,他们风驰电掣地冲过终点。
岳朗大笑:“痛快!”
铁珩勒住马,打了一个回旋,才笑道:“你赢了!”
酣战的余韵良久未消,他们并肩坐在长草之间,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清风鼓荡着衣衫,灌满了袖口,令人感到和煦而又清朗,青草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际。
岳朗顺手把皮靴脱掉,柔嫩的小草擦着他的脚踝,微微发痒。
他心情极佳,低声哼起一支无名小调,深蓝色的深衣,柔软地散发着阳光味道,袖子微微卷起,连腰带都没系,再平常不过的打扮,可就是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不远处,一弯河水如带如练,曲曲折折的水岸,在金阳照耀下映着山峦旷远的剪影。
河水弯曲的地方,古语叫析支之地。
铁珩再次扬起头,天空太蓝了,那纯粹之极的颜色似乎吸收了天地的精华,刺痛他的眼睛,叫他觉得酸涩难言。
有多少事超越了他的掌控?
纵然不能任其摆布,却能不能握住他们的命运?
也许他能握在掌心的,只有那些不能回去的过往。
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的一段时光。
那样好的日子都会过去,了无痕迹。
是时候了,到了该见分晓的时候了。
也许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也许他们可以就这样坐在这里,在朝晖夕阴,清风明月里慢慢变老,直到长出长长的白胡子来。
只有他和他。
“天气真是好……”岳朗半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笑着叹息道,“铁骑新军成军,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转过身,“对了,回莫州别忘叫我煮馄饨给你吃,我这段日子请教了芊芊,还有好多别人,味道虽然不完全像,也有个七八分了。”
“上一次做得已经很好吃了。”铁珩苦笑道。
“唉,你的舌头真的被老姚毁了,果然尝不出好赖来……”岳朗摇了摇头,忽然坐正身子,对上他的眼睛,“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TBC
网友评论
见过敌人的尸首,也见过同袍的鲜血;他跨过不可能的峥嵘险阻,跋涉过必死的千山万水;失去过不能失去的,仍旧追寻着可能不能得到的。
说实话,看到这一段时……醉了!真的!男儿铮铮性情尽在笔下。
我也有点同情郎哥😂
友友文笔超赞!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在用小号的大家?
👊😄
我说了,也许你会不信,关于写作,我绝对是向你学习,并渐学渐进。
一起加油!👊😄😄😄
多谢了,多谢你的一路鼓励,从开始一直到现在,感恩!🙏🙏🙏
有的时候,想太多也不好,是吧是吧是吧?
也许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也许他们可以就这样坐在这里,在朝晖夕阴,清风明月里慢慢变老,直到长出长长的白胡子来。
只有他和他。
读到这里,只觉得此刻的岁月多么静好,那些草儿花儿,那些风儿香味,那些身边人的笑声,都没有策马奔腾来得痛快啊!
岳朗如果不主动,只怕铁哥会在心里埋藏一辈子吧!
会说些什么呢?
期待下一章!
为你不断更,奖赏一下!
至于说些什么,你猜一猜吧,猜对了有奖。
策马扬鞭,浪迹心海,铁珩的身体还会有大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