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水

黄岳松

枫篁园西南隅，有池水名南塘，亦称南塘水库。此非名山大川之胜境，亦无骚人墨客之题咏，然其质朴如农夫躬耕，静默如处子守拙，自有一番天地清和之气。秋来水瘦，山色入潭，倒映着四野金黄，恰似一幅未装裱的古画，任时光在涟漪间缓缓流淌。

古语云“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然南塘之灵，不在龙蛇隐现，而在其养育万物的慷慨慈悲。春时，它化雪为乳，润泽千亩良田；夏至，它聚雨成镜，倒映云天苍茫；秋来，它敛色为墨，书写岁月沉静；冬至，它凝霜成诗，静候春风再临。四时更迭，唯其本心不改，如老僧入定，不争春色，不慕虚名，只将一腔清冽，尽付于阡陌田畝之间。

昔人吟“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此句传诵千年，令多少南塘名动天下。然天下南塘何其多也！或傍名山而显贵，或依古寺而增辉，或因战事留痕，或因诗篇传世。独此一塘，僻处乡野，无名士题壁，无游船画舫，甚至无碑碣记其来历。它只是默默地蓄一池秋水，待农人引渠灌溉，待孩童戏水摸鱼，待倦客临水照影——这便是它全部的使命，亦是它永恒的荣耀。

秋日的南塘，最宜独坐。水色如碧，倒映着岸边青山绿树，松树刺杉与芦草倒影垂入水中，似老者的长须，拂过岁月的脸庞。偶有蜻蜓点水，荡开一圈细纹，转瞬复又水平如镜。远处，稻田泛着金浪，农人弯腰收割，汗珠滴落泥土，与塘水同源。此情此景，令人想起陶潜“山色日夕佳，倦鸟相与还”之句，然南塘堤上无菊，唯有满塘秋水，将天地万物皆纳入怀中，天光如鉴，不偏不倚，不增不减。

塘东南边有座老石桥，乃泄洪闸门，青苔斑驳，桥洞下偶见游鱼，忽隐忽现，如隐士避世。桥头有旧松野栗，枝干虬曲，叶落时飘入水中，随波逐流，似纸笺飘寄远方。曾见村童拾落叶为舟，置塘中任其漂荡，童声笑语，惊起一群野鸭，扑棱棱飞向对岸，留下一串涟漪，渐行渐远。此等画面，非画师所能绘，非乐师所能奏，唯南塘秋水，可藏可纳，可忆可思。

夜临南塘，更见其静。月光洒在水面，碎成万点银鳞，风过处，波光粼粼，似无数星辰坠落人间。偶有蛙鸣，短促而清越，打破夜的沉默，转瞬又归于寂静。此时方知，南塘之静，非无声之静，乃包容万物之静。它听惯了农人的号子，看惯了孩童的嬉闹，也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却始终以一池秋水，回应着世间的喧嚣与宁静。

世人常慕名山大川，以为唯有壮丽方显神圣；或追历史遗迹，以为唯有古老方显厚重。然南塘之妙，恰在其无名无史，无雕无饰。它不似西湖，承载着千年文脉；亦不似洞庭，吞吐着万里风云。它只是枫篁园旁的一池秋水，默默地滋润一方土地、养育一方生灵，默默地记录着四季的轮回。

或问：南塘何所求？答曰：无所求。它不求名，故无虚誉之累；不求利，故无争夺之患。它只求一池清冽，润泽万物；只求一份宁静，守拙如初。此乃南塘之大道，亦是其永恒之魅力。

秋深了，南塘的水更显清澈。站在塘边，可见水底游鱼，可见云影徘徊，亦可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被尘世染得略显疲惫的灵魂，在此刻，被一池秋水洗净，重归澄明。

南塘秋水，非水也，乃心之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