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天使

作者: 無魚 | 来源:发表于2017-02-03 12:32 被阅读55次

 

【短篇】天使

01

我不知道我的童年是什么颜色。澄净碧蓝的天压着带病态的灰白的云,我在云层下出生。

可能是我出生的时候哭的太大声,吵醒了酣睡中的爸爸,他穿着内裤走到我奶奶的房间扇了我妈一巴掌。那时候只穿着一件宽大体恤的妈妈还在淌着血,我正被这温暖的血液所包裹着,依旧不知好歹的哭个不停,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后来我总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听到婴儿的哭泣声,没有人与我分享这几乎缠绕了我整个童年的漫长音乐,我是唯一的听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个弟弟,也许爱情、婚姻和孩子本可以毫不相干。很想知道我出生到我弟弟出生这两年间的空白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毕竟我弟弟一出生就没有了妈妈,我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可她回来了,在我四岁那年,穿着一件碎花吊带连衣裙站在我面前。我至今仍记得她裙摆上跃跃欲飞的蝴蝶。她把行李箱横放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就进屋收拾我和弟弟的衣服,然后一声不吭的拉走了我们俩,我和行李箱一样走的歪歪扭扭。奶奶倚在门板上一声不吭。

我走的时候,爷爷正在池塘边埋一只死去的大黄狗,它肚子里有一窝还没出生的小狗崽。奶奶家养了很多狗,死去的大黄狗是唯一一只会怀孕的狗,可它在一天晚上莫名其妙的死去。奶奶说,剖开它的肚子可能小狗还活着,爷爷不肯。狗个有命,世界太冰冷,母亲的肚子里是最温暖的地方。

我七岁时离家出走,从妈妈身边重新回到奶奶家。我花了一天时间从镇里走回村子,当我披着夕阳站在奶奶家门口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惊讶于一个孩子有如此记忆力,奶奶依旧一声不吭。她知道我会回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注定的故土。


02

我的记忆中没有爸爸,据说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和妈妈郎才女貌。可他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什么映像。想象中只有他抽打妈妈时留下的丑陋身形,或许是老鹰捉小鸡中的老鹰吧,更说不上是什么英俊面容。不过他破碎的脑袋总在我梦里出现。

我时常做梦,不止一次梦见一个男人,一个喝醉了酒骑着摩托车被卡车压的粉碎的丑陋场景,我不想醒来,我想把脑袋碎片拼接完整看看他的容颜。可我还是不争气的醒过来。望着看不到的天花板,我听到有人在上面走动的声音。


03

我睡在客厅的地板上,这里曾是我妈妈躺过的地方,她不敢躺在床上,她说窗户外面总有人盯着她看。那时候,爸爸总是回来的很晚,几乎都是带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回来,偶尔或许他是被什么药物麻痹了神经,把妈妈像玩偶一样满屋子摔,累了他就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睡去。

妈妈曾一度怀疑他沾染上了毒品,她清楚的看见隔壁家的傻儿子递给他一包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那个傻儿子是个烟鬼。他是真的傻,为了要钱,他用剁肉的斧头砍断了他爸爸的双手,还把他绑在椅子上。后来被爷爷发现从墙角流出来的鲜血,报了警,把他抓走了。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被查证他患有精神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查出他吸毒的证据,村里有人说,他估计把白粉当做糖吃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或许是知道他家里再无他人,没有人供他伤害了吧。在很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个笑容爽朗的少年,夸奖过山茶花般的妈妈。

妈妈总觉得在窗子外面偷看她的人就是那个傻儿子,她日夜不成眠。就在客厅里打起了地铺,在她离家之前一直睡在这里。我经常想,烂醉回来的爸爸是若无其事的从妈妈身体上踩过去,还是被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真正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妈妈会发出尖叫吗?还是早就习以为常,翻个身继续睡去,追寻梦境里的完美世界。

听说爸爸是在妈妈怀着弟弟的时候出的意外。那应该是腊月,送消息的人来的时候,爷爷正把刚刚砍下来的猪头放进井口边的土坑里,还没有埋起来,猪眼睛闭的很紧,不知道它是不忍看到自己血花四溅,还是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安然的接受它的命运。

那天早上我清晰的闻到了血腥味,后来的每个杀猪日都令我作呕。没有人跟我提起过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妈妈是不是趴在他丈夫残缺不全的身体上嚎啕大哭,还是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得到了解放。反正她生下弟弟就消失了。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爸爸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让他和漂亮的妈妈走到一起,又是为什么他会变成一个颓废不堪的男人,顺带把妈妈也拖进了无尽的黑暗深渊。这些都成了我心头的迷,或许终身都得不到答案。



04

关于在妈妈那里生活的三年我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像一场没有具体事情发生的飘忽的梦,很多字符飘在空中,醒来竟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将它串联起来。只有每天晚上听到的婴儿哭声依然清晰。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或许我的空白页太过于多了,竟找不到足够多的情节使它变得完整。我经常忘记一些事也记不起很多岁月里发生过什么。又或许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我很少见到妈妈的身影。每天我起床的时候就只剩我和弟弟在两室一厅的旧房子里呼吸着陈腐的空气。白天是怎么过的,我不记得了,没有玩具,也没有电视。

妈妈把门从外面锁了,我只能从满是灰尘的窗户上看到一条小路,对面是一个零落不堪的废弃工厂,很多窗户像眼睛一样发出绝望的光,我很想知道那黑暗的尽头是不是掩藏着一片沙漠,太阳暖洋洋的照出一张床。

我晚上带着弟弟睡在一张快要塌陷的席梦思上,他时常滑落一半的身子到地上,所以我把被子搬到地上。每当我闭上眼睛,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就慢慢的渗透进来,包围着我的呼吸。我想去找妈妈,让她哄哄小孩不要哭了,哭的让人害怕。

可我动不了,也许我在做梦,梦里有一个池塘,池塘开始冒泡,从水泡里钻出一只小狗的头,接着又钻出一只,就这样满池塘都陆续被小狗的头占领,五颜六色,像会动的调色板。甚至有一只血红色的头,像被刚刚剥光皮似得,它嘴巴一动一动,像在哭泣。

我几乎每晚都做这样的梦,不是狗就是猪长满了一池塘,其中一只像流着血,我听到不绝于耳的哭声。大概是由于这些梦我才选择逃离的吧,我回到奶奶家很少听到哭泣声了,倒是经常听到有人在敲打楼顶的声音,又像是有人在上面摩擦着走。

妈妈从没来找过我一次,好像我从来都是个不相干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惊不起一点波澜。

大概过了半年,我去上学的第一个早上,我看到站在家门口的弟弟,他脚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布袋子,袋子上的小孩笑着流泪,我知道他也被打包送回来了。我看通向村外的那条路,没有一个人,枯黄的小草张牙舞爪,路尽头的坟场高耸着什么树,伸长了脖子正在看这里。哦!我们家有个男人住在那里。



05

在我初中以前,我从没离开过那个南方小镇,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中没有更多的人。我只记得爷爷奶奶矮小的身躯和昏暗的眼睛,唯一变化的是弟弟不断增长的躯体,我长没长高,没有人告诉我。

我时常坐在池塘边上看浮在肮脏水面上的各种动物尸体。它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冰冷,也许只在一瞬间,就能结束了生命。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要这样赤裸裸的直播死去到腐烂的全过程,没有声响,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害怕我是这场表演唯一的观赏者。

也许这并不是它们想要的结果,活着的时候应该想过很多事情,是不是也相信有来生,来生还愿意是今生的这幅皮囊吗?或许躯体并不重要,它们迟早要变成虚无,灵魂是有的吧,身体只是它们暂时的寄生地,宇宙中一定有个地方供他们安生。

我每次向上移动一个位置,我不知道从房子后面到山顶有多少个池塘连接。终于在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走到了山顶。

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尸体,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越往上池塘的水变得愈发清澈,在恰巧春暖花开的时节水里面竟长出几朵花来,有时候是黄色的,有时候是紫色,有时候两者都有还夹带羞涩的粉。我看着它们微笑着向我游过来,我没有等到它们走到我身边就跑开了。我要去市里上中学。

我知道阳光会有的,奶奶家门口的那条路两边不知什么时候长满了会开花的树和草,我走的那天它们扬起头来看我。长满胡子的村长也在路边等我,我很想给他个拥抱,谢谢他帮我争取到助学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听到他在身后说:“雪沫,好好学习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他胡子里的一抹白色。爷爷没有胡子,我总在他身上找爸爸的影子。



06

我第一次清楚记得的第一张男人的脸是我的数学老师,是个干净的男人。我上初二那年,他刚好毕业回来任教,我是他第一任学生。那个时候我恍惚觉得,老师只有他,学生只有我,每堂课都像是特写镜头。他的笑容很温暖,所以想要感染我。

他让我当他的课代表,在课余的时候告诉我,要多笑笑。我在无人的角落试着张开嘴唇露出牙齿,终究没能笑出声来。小鱼说,可惜我微扬的嘴角

小鱼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她跟我讲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她已经三年八个月零26天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拿着慈善助学金上学,每个周末去参加某个慈善机构组织的补习课程,那里有50多个跟她一样的孩子。以后想要去上海,据说妈妈在哪里。我不知道去哪里,妈妈没有告诉谁她去了哪里,我并不想去找她。

我告诉她我听到的那些哭泣声和做过的梦。她说,她也时常做梦,梦里有大海和晶莹剔透的雪花。我很好奇她怎么知道雪花长什么样子,她说她虽然没去过北方但她想象得出。她就是这样构想出爸爸妈妈的模样。她爱笑,眯着眼睛张着嘴,我想她脸上的酒窝是笑出来的,真迷人。

我在一个黄昏去请教一道数学题,太阳刚好被山头吞没的时候我露出笑容,他讲完题抬头看我,说我笑起来真好看。我把笔滑落在他的脚下,他弯腰捡笔的时候我转身飞快走了出去,在教室与办公室的走廊之间徘徊,最后走进洗手间蹲到腿发麻。

我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他向教室走,他把本子递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头,伸手去拿本子的时候,脑袋一阵晕眩,我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片白的房子里,头顶上的点滴像眼泪一样一颗一颗滑落。他走到我床前轻声告诉我,我只是营养不良,输完这瓶葡萄糖就可以回学校了。我摸着咕咕响的肚子说不出一句话。

回学校的路上,他带我去吃饺子。他告诉我他已经帮我申请了一项私人慈善助学金,不要太省,想吃什么就给自己买。我突然想起那瓶点滴来,就流下了一串眼泪,原来泪水滴落的速度要快得多。

我没让他送我回学校,他住在医院到学校之间。我自己走回学校的那段路脑子一片空白,想的太多来不及排序反而成了一无所有。回到宿舍我借舍友的手机给他打了电话,他让我好好休息,可我几乎一夜无眠。依旧没有记忆。

初三那年,我真的收到了寄来的助学金,并且对方承诺一直资助到我大学毕业。我打电话向他道谢,他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他已经考到了别的学校,我是他在这个学校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学生。



07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北方的大学,来到了雪花飘飘的地方。那里的天是纯净的蓝,白云也是真的白,在秋天落叶洒满一地的时候下了场大雪。我用放大镜看雪花,打电话告诉小鱼雪花的形状,她说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现在在深圳,可以随时看到海,我替她看了长达八个月的雪。

在一个眼光很温暖的日子里,我去纹身店纹了一只蝴蝶在脚踝处,在胸前纹了一片雪花。

大一放寒假回去的的时候,我拿着北方带回来的特产去看他。本想带一片雪地回来,可它不属于这里。他来车站接我,依然笑的干净而温暖。他妻子在门口等我们,手里抱着一个眼睛很漂亮的婴儿。我把宝宝接到自己手里,她把头埋进我的脖子里,一动不动,阳光照的我睁不开眼。

走的时候他依然来送我,走上去很长的台阶下来时不经意就走完了。上车前我拥抱了他,笑着说谢谢,他也笑,我意外的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

又是一个黄昏,太阳的余光照出一片沙漠,我突然想去看看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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