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对不起我妈了

我妈走了一年了，我走不出来。从我妈住院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法吃也没法睡。我妈终于断气的时候，我更是连呼吸都困难。都说入土为安，可我妈入土以后，我就更难安生，彻底进入了这种生活难以为继的状态。

我永远都对不起我妈了

01

我不但不能吃不能睡，往常生活里任何一件惯常的事我似乎都不能做了。

我不能花钱，我不能跟闺女玩儿，我不能跟老婆亲近，我不能看电视……我不坐沙发，我不用热水洗澡，我不换衣服，一身衣服穿了四个季……所有哪怕让我能有一点点舒服和快活的事，我都不能做。

现在，我老婆想和我离婚了，她和言细语小心翼翼耐心体贴的守了我大半年，现在有点撑不住了：“天下谁不死父母呢？你这反应也太大啦！我没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的！你准备就这么把一辈子搭进去了？本来，跟你过日子就憋屈，这要一直这样下去，更是寒窖了！”

是啊，天下谁不死父母。可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吗？觉得特别特别对不起我妈？

我妈死了，我活着，就是对我妈最大的不孝敬。我妈离开这世界了，这世界的一切都享受不到了，而我还在享受着，我觉得罪过！我每呼吸一次这空气，每喝一口水，每吃一口饭，每一次想要放松，每一次想要舒服，每一次要笑出来，我都觉得罪过，觉得对不起我妈！我什么都不能做！

02

我老婆说的对，和我过日子一直是憋屈的。

结婚的时候，我们没拍婚纱照，因为我妈没照过。我妈说：“你三叔三婶结婚的时候烧的照了一张，把你三婶给跳的！拿回来给我看，我就恨我比她早结婚两年，你爸又没钱。要是我照了，不比她好看？！”我讪笑着：“妈，这回你和我们一起去，也穿上婚纱化上妆照上两张！”我妈脸一变：“我不沾别人的光！”腾地站起身走了，把门狠狠一摔。

老婆真是不容易，懂事的。我们这个年代，哪个新娘子不拍婚纱照啊？

办喜宴的酒楼都紧俏，需要提前一年定好。我妈为这进了好几趟城，东跑西问，说要定就定一个体面的，不能让城里的亲家看扁了。交订金前一天，我妈说，这一场饭钱，抵上她两年的种地钱。农村的父母苦啊，太阳底下撅着屁股摔汗珠子，还得捧着钱送到城里享福的亲家门前。到时候叫农村的亲戚进城来赴宴又是一笔开销，总不能让人家自己掏路费。

农村亲戚来了还得因为土让城里亲家看笑话。儿子结个婚，老妈弄的里外不是人。“我和你爸结婚就是院子里摆个席，生在啥样的家，就得认啥样的命。”我张了张嘴，想说这两年我给家里的钱办个婚宴绰绰有余了，可我说不出口。

出了门，我跟老婆说要不回家办吧？入乡随俗。老婆说：“你就这么窝囊？在你妈面前一句话不敢说？”我点点头。

是啊，我不敢。我妈一辈子过得苦，我这个儿子不能先就逆着她。

03

我妈一辈子过得苦。在家里排行中间，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从来就不受爹妈待见。吃不上穿不上，五岁才第一次吃了一个完整的鸡蛋。穿的都是哥哥剩下的衣服，结婚的时候才头一回穿红。

吃不上穿不上，受苦却被推在前。两个舅舅都高中毕业，后来又当村干部又办厂，过得宽裕。我妈上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背上背筐跟着爷爷下地了，这地一下就是一辈子：种麦种菜摘枸杞，割草砍柴赶牛羊。家里家外，都要顾，十岁就上了灶台，做全家的饭。嘴馋先偷尝一口就被奶奶打嘴。

整个童年，唯一的零食记忆就是有一次去小卖部打醋的时候，回来半路上闻着醋味儿馋的不行喝了两大口醋。所幸回家奶奶没发现。

比我妈小三岁的二舅是我妈背大的，人太小背着弟弟费劲，就使劲用手抠着舅舅的裤子，手指头那时候就弯到变形了，至今不能伸直。

看上我爸是村里唯一的转业军人，又有见识人长的又精神。可我爸家是村里最穷的，我爸又也是中间的一个。我奶奶不敢惹人厉害的我大娘，也支使不动娇滴滴的我三婶，就可着我妈一个人折腾。结了婚就把我妈的新衣裳收走了，留着给我姑姑出嫁用。天不亮就喊起来做全家的饭，喂猪喂鸡，拾粪割草，赶羊下地。

我爷爷的鞋，我奶奶的四季衣裳，都必须我妈亲手做。生了我和我妹，也不许买衣服，全是我妈做。

好不容易我奶奶死了，我爸干活的时候又让炸药把腿给崩了，从此瘫在床上。那年我上初中。我妈说：“你多有福，都念到初中了。你妈连小学都没念完。你继续念书，你妈继续像牲口一样驮着你们驮着这个破家。以后你高中毕业，也像你舅舅一样，办厂子发财，不认娘老子。”

我跟我妈说，要不我不念了吧。不爱念书，一看书就头疼。我妈气的捶我两下：“这么多年喝出命供你，钱都白花了！那是你妈的血！”

我妈就是这么苦过来的，所以，逆着她的话，我说不出口。

04

老婆说，那我家在城里单办！我说，行，别告诉我妈。

岳父岳母挺通情达理，说我妈的确不容易。又说咱也不算什么城里人，就是比你家住得离城里近点。我们这儿前几年办喜事也都是自家院里，咱就去你家院里办。回来我们再单办一次算是姑娘回门。

在我家院里办，我妈上心得提前一个月就睡不好。睡着睡着，想起来少了一个菜。睡着睡着，又想起来还没通知哪个亲戚。跑好几个村去借筷子借碗，都要一个花样的。看我妈舒心，我也安心了。

喜事当天，岳父岳母带着大舅子一家来的。我说：“妈，我爸起不来，您代表咱家去给亲家敬个酒呗。”我妈倒了一杯酒，把酒瓶猛的蹲在桌上走了。敬酒回来，我妈就回屋了。村里人起哄，让新婆婆出来受耍，她也没动静。我妹跟我说，我妈哭了。

我进屋看我妈，我妈越哭声越大，一直哭到吵吵嚷嚷的院子也安静下来。我妈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喝着我血长大的儿子如今胳膊肘早拐到丈母娘家去了。顾前顾后顾东顾西，就是不顾他娘没脸！”那天，岳父岳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

我不敢迈出我妈那屋的门，每当我起身，我妈的哭声就更大一些。看着我妈哭到脖子红脸紫，鼻涕眼泪痰都糊在下巴上，我就觉得我真混蛋。我妈一辈子没舒心过，我当儿子的让她这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给我妈，一半去看看老婆岳父岳母。

岳父岳母把老婆劝回来了。岳父给我打电话，说知道我妈不是冲着他们：“你妈这辈子苦啊，今天趁着酒劲把一辈子的憋屈都哭出来了。儿子结婚，当妈的心里又高兴又不是滋味儿。我们能理解。你是仁义孩子，我们不挑你。”

05

我妈这一哭，就哭了半个月。我们起晚了哭，早睡了也哭。我俩一起呆在屋里哭，我俩说出去转转也哭。我给老婆夹菜，我妈就红了眼眶。老婆干活的时候我帮把手，我妈就一言不发回屋了。

我更觉得自己混蛋，我妈吃苦一辈子把我养大，我当着我妈跟老婆这么好！老婆是谁？我妈是谁？我怎么能让我妈在老婆面前委屈？我的心难受的，就像被一只手捏着一样，生疼生疼。

我觉得老婆也委屈，在自己父母面前娇生惯养的像城里女孩一样的长大，现在处处都是错。

可老婆跟妈怎么比？况且，我妈又苦了一辈子。我妈提什么要求都不为过。现在，我妈还没提要求，我就先让我妈受委屈，我还算不算人啊？

从小，村里人就都夸我是仁义孩子，什么是仁义孩子？自己吃一口喝一口之前就都要先想想爹妈吃了喝了没有。自己穿暖之前，也要先想想爹妈穿的啥。自己处处别爹妈过得舒服，那叫什么仁义孩子？从小，啥东西我妈没过口，我就绝对不吃，放坏了也不吃。有一次我妈还没坐下，我妹就夹了一口菜，被我兜脸就来了一巴掌。其实，我妈好多时候就少少的尝一口，我妈说，我吃之前，能想到我妈还没吃，她就特别知足。

06

本来，结了婚我和老婆就打算一起回城里。继续在丈人村办企业干。可村里人跟我说，别人一问起我，我妈就眼眶红。我妈以为，她养了个仁义儿子，前半辈子受苦，后半辈子可以靠儿子。没想到，我也是给丈母娘养的白眼狼。只要是儿子，就白养啊。

老婆说，咱寄钱回家啊，你挣的钱都寄回家。我说不出口。

我和老婆，都没走。在村里也不是没活路，除了种地，村里人这两年手头都宽裕起来，各家都翻盖房子。岳父给我出主意让我拉个包工队，这几年，也渐渐成了气候，前前后后的村子都知道我了，盖房的活儿，接不完。

我家的房我当然也重新盖了，我妈脸上放着光，终于享上儿子的福。别人家大门楣子上都写“家和万事兴”，我妈让写“百善孝为先”。我妈说，让十里八村都知道，她一辈子苦没白受，有个孝顺儿。

自从我包工队活儿多起来，我也不让我妈下地干活了。闺女出生以后，就跟着奶奶，跟奶奶亲的，看见妈妈就把头别过去不理。

闺女两岁那年生日，我妈高兴的忙里忙外。可是吃饭的时候，又哭了。养大了儿子闺女，现在又一把屎一把尿把孙女带了这么大，自己的亲妈都不管，亲姥姥那更是看画。好歹也是亲骨肉啊，就这么心狠？一年看上两回就想都不想？

老婆当时不敢说话，回屋跟我闹气。孩子我妈抱着不撒手，她连边儿都沾不上，一说回家看姥姥就不痛快。现在我妈到底要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妈要怎么样，可我知道她不能这么说我妈。她说一次，我不理她。她又说一次，我就捶了她一拳。她想抱着孩子回娘家，可孩子踢蹬着不跟她。她自己走了。

老婆走了，我就想起老婆的好。老婆对我爸妈是真好，结婚的委屈不说，过了门啥活都干，天不亮就起，伺候我爸不惜力。她家早就不种地了，来我家又种上，也没埋怨。有了钱，都叫我先给我妈，我妈手紧，我们摊不上钱花，她也没二话。就这回，头一回。

我想去接老婆回来，说了好几次我妈也不出声，就跟没听见一样。最后一次，我妈正在灶上做饭，听我说了，放下锅铲就出去了。一直到后半夜也没回来。

我二舅上了门，说我妈在他家，气得半个身子动不了：“你说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能为了媳妇顶撞自己的亲妈？你媳妇扔下孩子说走就走，她还有理了？！”那以后，我妈就半身不遂了。

岳父听到这个消息，带着老婆回来看我妈，让我妈别往心里去，孩子不懂事。他们老两口都念我妈带孙女的好。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07

老婆伺候我妈尽心尽力，我妈一辈子劳碌惯了，也不愿意老躺着。过了半年，就挣吧着下地干点杂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

闺女该上学了，岳父说到他家那边学校好一点，奶奶辛苦好几年，该他们接过来了。老婆说，正好，咱一家都过去。咱俩在厂里帮我爸，攒上几年钱，买上个新房，把爸妈都接过来一起。我还是不敢说，老婆这么说，我就不吱声。老婆也不敢说，后来岳父来了。岳父说，要走现在就接上亲家一起走。我妈没说话，让岳父先回去，家里这一大摊，也不是说走就能走。

岳父一走，我妈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眼泪把褥子都湿透了。我们怎么问，也不说话。我说不走了，也不说话。直到三叔来，我妈才哭出来：“都说养儿防老，其实儿子翅膀硬了就只想飞，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我这老妈恨不得早点死，好让他赶紧飞。”

闺女后来在村里小学上的学，村里也出了好几个大学生，以后中学再往外走？啥时候？老婆问。等以后。以后是啥时候？她再问，我起身走了。

08

自从学会用手机，我妈着上迷。不像我舅妈婶婶她们成天看广场舞看直播，我妈爱看短视频，自己看了，还发到朋友圈，发到全家群。全天下的不孝子苦命妈，都在短视频里了——把老母亲扔到山里冻死的，年轻妈妈临死还把奶头塞孩子嘴里的，一天一块砖把老母亲砌死在山洞里的，瘸妈在泥水里爬着给孩子挣口吃……

我总觉得我妈知道我，知道我想走，想带着闺女去城郊上学，知道我盼着有一天能轻轻松松的走，就是我跟老婆说的——以后……

我妈最后一次病，也跟手机有关。那时候闺女过十二岁生日，我们这儿的风俗要大办。闺女自己的心愿是去趟城里的游乐场，还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我说咱带上奶奶，我妈乐呵呵地说：“奶奶走不快，不拖累我毛毛，你们去你们去。”那时候，我刚买了新车。带上闺女老婆上了路，天高地阔，闺女唱起来，老婆也好多年没笑得这么好看。

二舅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在他家摔了。怎么摔了？还不是你气的！咋啦？你看看你手机！

我妈在我家群里发了一个信息——王母娘娘过寿，天下的母亲在这一天都增寿，转发一次就增寿一年。我妈发了一个小时，我和我妹都没转。我二舅家的儿媳妇转了十六回，给她婆婆八回，她妈八回。

那一次，我妈再没醒。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就走了。

我就恨自己，平时手机不离手，那天怎么就一直不看手机？还是在去城里的路上！我妈得多难受！我不知道，我妈最后睡着的半个月里，是不是一直在想我多想去城里。想着这些，我的心就像一直被一只手捏着，再也没松开。

我吃饭，我喝水，我睡觉，我都觉得我妈在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她问我：“你妈吃了吗？你妈喝了吗？你妈睡觉了吗？”我被问的，哑口无言。

感谢你耐心读完：）

郑重声明

本作者所有文章内容均为基于现实的虚构创作，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