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古代的“图”与“画”

说说古代的“图”与“画”

原创 说说古代的“图”与“画”

我们读古代文献首先要搞清楚真实含义，不能望文生义。尤其是利用古代文献作研究，材料的解读是第一步，材料解读的正确与否，对结论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如果解读出现问题，即使较小的偏差，也会造成结论的严重错误。今天我们拿《左传》中的一则误读例子来说说图与画的区别。

《左传·宣公三年》有一段记载楚庄王问鼎中原时王孙满的对答，其文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其实《左传》这段话中存在多处训读问题：

（一）“图”应该解释为谋划、构思之意。“图”的训读问题“图物”晋代杜预注说：“图画山川奇异之物而献之。”这是把“图”当作动词，理解为绘画、描绘义。近世的很多论著、工具书大多依从这个注，如杨伯峻注：“图画远方各种物象。”还有一种是把“图”作名词解释，译为图画或图腾画。其实“图”在先秦文献中用作名词、动词时都没有作绘画义的情况。先秦的“图”用作动词时表示谋划、构思之意，用作名词就只有地图之意。所以，从文字使用的时代特点看，《左传》这段话的“图”，它应该解释为谋划、构思之意。

（二）“远方”应作“远处方国”义。整个《左传》中出现的“远方”大多作“远处方国”义，而且与后文出现的“九牧”对照考虑，这个“远方”作“远处方国”解释比较合适。

（三）九牧，谨慎的翻译是不要将“九”作实数看待，当解释作“各州”较好。因为古代很多十以下的数都是虚数，比如《论语》中的“三人行必有吾师”的“三”。而且大禹之时未必只有九个州，当时的方国很多。

（四）“铸鼎象物”的解释也有少许问题。比如“铸鼎”解释为铸造铜鼎即可，没有内容显示有“九鼎”。象物，直译当是描摹物象之义。所以，“铸鼎象物”直译当作“铸造铜鼎，描摹物象”即可，不必作过多修饰，否则容易误导读者。

理清了异议后，《左传》“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当翻译作：“从前夏朝正当有德时，构思远处方国的各种物象，让各州进贡青铜，（用进贡的青铜）铸造铜鼎，并在鼎上描摹（构思好的）各种物象。各种物像都具备在鼎上了，让人民能识得神物和恶物。”理清文意后可以看出，这段话行文非常有逻辑。从构思造鼎到造鼎完成后要达到的目的，整个过程的描述环环相扣，条例清晰。

《左传》这段话涉及的研究领域很多，出现了不少因混淆图、画含义造成的解读问题。比如有文章认为金文中的“图室”或即为后来汉代宫廷中的“画室。”按照上文“图”字的训读解析，这个“图室”要么是“谋划商议之室”，要么是“制地图之室”，不太可能与“画室”发生关系。先秦文献在表示图画、绘画义时用“画”从不用“图”字。如《尚书•顾命》中的“画纯”，《礼记》中的画阶、画宫、画物。如西周金文中画甲（小盂鼎）、画盾（小臣宅簋）等等。

再如文献中常见的“史皇作图”。美术研究中常将其理解为“史皇创作图画”，误把“史皇”当成绘画的始祖。《世本》“史皇作图”宋忠注曰：“史皇，黄帝臣也。图，为画物象也。”《世本》中这段宋忠注还可见令另一版本，慧琳《一切经音义》卷第四十九，“图牒”条下有：“《世本》云：‘史皇作图’。宋忠注云：‘谓画地形物象。’”将这句注与上面所分析“图”字的用法结合来看，这个“作图”是制作地形图。不过在美术史研究中常看到将其与创作图画混为一谈。再有《庄子·外篇·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其中的“画图”也很容易理解为“创作图画”。其实《庄子·外篇》不一定属于先秦文献，叶国庆、张恒寿、罗根泽等学者都认为它成书于汉初。《庄子》这段话不能用来说明先秦问题。

汉以前图与画有明显的区别。图是指地形图、八卦图之类的具有示例作用的实用图形，画是有具体形象、色彩并融入主观创作的绘画。（如图一）

图一：秦代天水放马滩木板画

先秦时的图是一种与文字内容相配的图表或示例图，应该类似清华简《筮法》中的插图（如图二）。

图二：清华简《筮法》

这类插图只是与文字结合起到示例作用，与绘画、图画不是一回事。汉以后图、画连用，界线开始混淆。图、画区分界线不严格后，两者表义混用，于是“图”也表示“画”的描绘义。但要清楚，在以单音词为主的先秦文献中，图与画是两回事，两者区别比较明显。

《左传》的这段话是美术研究的重要材料。一般认为这段话是美术史上最早的画论，不过由于训读的误差导致对其探讨大多集中在“铸鼎象物”艺术形式和内容的分析上，很少见到其他的讨论。其实它在美术学研究上的价值不仅仅如此，这段话详细记录了美术创作的全过程，其中的每个环节都有可再深入探讨空间。

绘画创作必先构思妥当考虑周全，然后着手实践。或如古人所说“意在笔先”。《左传》中“远方图物”正是创作前构思阶段的体现。构思周全后，开始确定使用的材料、表现形式、内容。选用的材料是各方国进贡的青铜（贡金九牧）。构思与准备材料是艺术创作前的准备工作。然后确定表现形式，是用各方国进贡的青铜制成鼎。鼎上的各种物象就是表现的内容（铸鼎象物）。铜鼎制作完成，各种物象都具备在鼎上了（百物而为之备），让人民能识得神物和恶物（使民知神奸）。这是艺术形式所表现出的效果和最后达到的目的。可以看出，《左传》这段话所反映内容与艺术创作的全过程几近一致。所以说，它的美术价值不应只集中在“铸鼎象物”上。这段话非常清晰的描述了绘画创作的每一步，其中的各个环节都有深入讨论的价值，只是过去因为训读的误导，没有去注意发掘。

参考文献

李洪财《谈<左传>的一处误读及相关的两个问题》，《中国文化研究》2016秋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