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1971-,70后代表诗人。艺术家、画家、策展人。1997 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至今,现为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讲师,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工作室硕士研究生。 198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参与编辑《久唱》,《诗歌》,《诗镜》等民刊。出版诗集《演奏》、画册《品质》、主编民刊《谁》。现居济南。孙磊诗选
谈论
坐下,我们谈谈较早的死
“死亡也必有一死”。
虽然你问:“谁的死更早些?”
我打比方,比如桌子
腐朽并不遭遇它的死;
比如书,遗忘比死更伟大;
比如你,今天在我对面,
咖啡书吧的音乐
背对着你我的死亡,
像背对着漂白的瓶子。
我们相互盛满,
倒空,再盛满,
循环于一种理性,
死看起来有些不羁,但实际上
并不是。死亡是一种折射。
但并不存在地下的死,
在遍地针头的泥土中,
没有死亡可以沿着成团的蛆行走,
死没这个能力,
死得死透,
不是低低头,
你折射不出一个低头的灵魂,
你太傲慢了,
死亡在傲慢中有少量的盐,
我记得你舌苔下的黑暗,
你说话时,它像浓雾席卷过我。
你的傲慢席卷过一个穷人。
赤贫不是死,
是死的敌人。
那优雅的端着咖啡杯柄的手,
不是你的手,死在手上
永远有一股沉船的味道。
船木质地细密、坚硬,
即使死过多次也仍是这样,
死亡的质地就是这样
细密、坚硬,
不可抑制地挺着。
死亡挺住了一切。
死亡产下婴儿,
你抱住他,一种信仰的姿势,
在他与你之间,吸盘
紧紧地扣住你的喉咙,
你发不出声音,
而他在哭喊,仿佛生是耻辱。
我对你讲:
死亡也是有生的,
死亡产下婴儿,
婴儿像一个瓮一样长大,
一个倒悬的黑洞,
在运动中,无论它怎样放置,
都呈现倒悬的状态。
并且,它香气四溢,
你知道的,像年轻的狮子,
始终张着口。它不急于
吞吃你的夜晚,
它和我交谈,如同现在
你我相互对坐,
相互看到口齿、眉眼和心,
看到毛孔中破碎的石屑。
我们谈到你,
你也有儿子,它想与他交往,
它想与你和解。
你仅是死亡的遗物,
它想和你交换血液,
和你的儿子交换父亲。
我们甚至设想
你们共处于一个平原,
互为家人,互相简化仇恨,
因为死亡不仅仅是一种原谅,
不仅仅是一个核
还是事物的壳,
在啄木鸟的尖锐里,
它和它的婴儿忍着泪水,
没有任何一个死者不以泪水为荣。
好了,你明白你的咖啡中
也有泪水,世界是泪水的集合。
看,你哭了吧。
哭着谈论什么都让人沮丧,
末日来临,我不能
空谈死亡,
在死亡的旋转木马上,
一圈又一圈,我并不害怕,
街灯像锤子
敲碎了所有的道路,
我并不害怕无路可走,
我旋转,你看
我有旋转的虚空。
2016.9.16
妄念者
他很慢,讲自己的话
像讲别人的故事。
他主动抛开一切禁忌,
尤其是关于信仰的。
(他曾从火灾中拯救出一根掌纹。)
他喜欢顺着战争的声音
编造旅行,
编造海伦的美。
辅助一些前倾的手势,
仿佛这样能给虚无一定的压力。
为了不忘记那些城市,
他总喜欢默写名字,
以至于那些无中生有的村庄
被黏连起来,
成为一连串的山脊。
(他总对山心怀恐惧。)
他迷恋山阴,喜欢以背相对,
穿上黑衫,席地而坐,
世界一瞬间被极限的雾填满。
他永远是客居,
携带武器与蚕种。
他以为自己曾经死过,
就不会再死了,
死亡的筛子,他说
把我漏了。漏在
运送冷冻鱼的货车里。
(他认出了那些穷乡僻壤的亲戚)
女人徒步于肉联厂的春天,
少年下马,没有草原。
他就是边境,祖国作为一种气息
被他塞进锁骨里。
(之前有一个女孩被塞到那里)
除了爱情,他修葺一切事情。
以心为中心画圆,
把它装满鸟儿,
尽可能多地的装,不必为了飞翔,
因为,他认识他的国。
他从脸上揭下树皮,
面目教会他面对黑夜,
拿着灯笼,他游荡在四折的商场里,
他擦干身体,准备尝试更多的衣服,
尝试更多的脸。
(他是他人之后的人)
他很慢,他人是一个个的平面,
只有他是立体的
从母亲那儿走私过来的
在两指深的水中漂浮的
及物的“迷因”。(*)
* 迷因,生物学术语,迷因类似作为遗传因子的基因,为文化的遗传因子,也经由复制(模仿)、变异与选择的过程而演化。
2016年6月9日
松绑
——给YS(哑石)
在所有的缝隙里,潮湿
是最喜悦的。
共同在裂纹中长大,坚守
微小的、逆向的幻觉。
当一个上午到来时
它们以温润的形式舔舐黄昏,
并给予日常的忘记
一把把无序的稻草和棉絮。
因此,在所有的细节中
你我是最不安的,
彼此迫切的团结
又彼此独立,彼此疏远
时常,我们也为彼此的生活辩护,
为不断对年迈的深化,
为慢板的身体的激进,
为独享的河与茶霭
但错失像呼吸一样无常,
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
为我们松绑。
2016.12.30
不是
——给ZQ(周琦)
小镇上总有多余的灯火,
在万家之上,
在形而上,足够热爱。
灯下码字时,顺势码纸,
码多余的遗忘。
从一个封面开始,一条昂贵的河
开始流淌,自下向上,
一条河沿着理想以及
多年的忧郁症,从一种卑微
流向另一种可以仰望的
卑微。
或者仅从一个否定开始,
从油墨中可以吮吸的空气,
从银行门卫的袖子,
从家人的祖国里,
开始,回到另一种否定。
生活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河边,
每晚散步时,河水
总有灌顶的蛮力,
使人学会低首。
子夜将至,醒着的人
都是我的敌人。
2016.9.17
在那里
——给LX
在那里有个那里,
有个碎石交织的台子,
坐在上面,满眼波涛,
浑身密修的荆棘。
和弦不免尖锐,
倒不如一杯酒,
端着,傲慢。
饮下,痉挛。
酒音之外,
可以反驳的黄昏如此短暂,
可以母语的中年
在不纯中,臻于完美。
在那里,有必然的完美,
有散步的桥,
城市在桥下老去,
船却硬撑着桥下的湖水。
被湖面咬合的人生美景,
沿着堤岸,
残荷般,修正着
自我的神性。
2016年7月23日
秩序与证据
——给NG(牛耕)
直觉的形式提醒我,每一天
都不与傍晚相斥。路有时塌下来,
在不固定的轮胎里,螺丝是松弛的繁华。
我只能紧缩,将咖啡馆角落的火光
认作父亲,我知道
那些持续已经很凉了,
像一杯苦艾酒,在眼前的冰块中。
在仅有的几个词中,我仍相信那些直径,
相信相互的热、摩擦和推迟,
会产生新的致敬。
因此,我还需要特殊的震慑,
瘫在笔里,我需要一段均匀的呼吸,
而不是目光,需要人帮我将桌上的一切
清理干净,像我从没有到过这儿一样。
2016年3月10日
这里
——给C·D·莱特
这里。总有一个平装的事实,
一种丢失。在街上,乌云
被树枝紧紧黏住。升起的建筑,
因其过剩的消费,而缓缓趴下。
曾经昂首的水泥。昂扬的性器。
在十字街头,落地窗对面的一排纱帘中
成为蕨类杂草的剧场。
尊严,沿着弧形的山岗,伸出舌头
露出饥饿的舌苔。我不确定
那些充满味觉的自由,是否
仅是一个角落,它强调最后的泪水,
最后一口烟,狠狠地,
我尝到咖啡馆之外的空旷。
而反光的湖面,涌向我的桌子。
我坐在这里,周围都是
操纵性的真理。几个学生互为爱情的上午。
几个女人互为情敌的晚上。几个老人,
互相孤立地展开审视。
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死亡,
就像在波光中看到钻石,
那蔑视一切的力量,
再次蔑视我。
玻璃渣式的崩溃,不止一次了,
我与你有共存的平面,
而你总在我的意志上隆起。
我不得不抵住胃,
想办法让天色突然黑下来。
让更多的书,松弛。在我的皮肤上,
你是混合的、呛鼻的辣味,
一种叠句式的繁复的黑暗,让我怀疑,
死亡,从另一个角度扎向我。
这里。我是一件多孔的衣服,
为你开放一切。
开放愤怒、诱惑、讥讽。
开放雄心、自在、淤泥。
开放一个事实:“你来我就接受你。
你走我就放你走”。
2016.4.12
退入
——给JT(江汀)
在相互的察觉里,有一种
大提琴式的辩论。一种傍晚修辞的
沉湎,仿佛无数只蜻蜓,
以波浪的形式退往大海。
退入相互试图说服的
彼此身上的黑暗,
或者树荫,说出而不发抖。
退入相互“欠缺的一个转折”,(1)
并“靠一条破折号”,
把一切,连接在一起。(2)
一种深化,在彼此的镜面中
盛开,而是否有一种鲜花的高度,
哪怕凋零的高度,
为彼此升起。
退往绝对的生活,在书桌上
翻阅彼此,就等于相互生活,
就等于承认,彼此是平行的,孤僻的,
野蛮的……
2016.7.23
(1)江汀诗句。
(2)茨维塔耶娃诗句。
在云端
哪有绝对的低处?
我徒步登山,儿子总在我的高处。
此时,雾有一种汹涌的包容性,
沿着山脊,我和儿子并肩
峨眉山反复入睡,
我就站在那儿,迎着突然强化的梵音。
站在儿子边上,血缘来得更舒展,
脚下,移动的山体寒气逼人,
黄昏发抖,我和儿子的热血
在一阵闪耀的远眺中浓了。
一瞬间,美景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的身上,几棵树斜着眼,
在峭壁耸立的骤雨间,
儿子探身过来,一切微茫斜向他。
哪有绝对的高度?
仿佛儿子清楚,笑了笑,在云端。
2015.8.16
七月之夜
侧身绕过王府池子(1),七月
就成为池底的灰,水草升起来
游泳的人,满身
腐烂的气味。
再过去,我可以在台阶上发怵,
背后张家大院(2)的杯酒声,
使我感到,所有的现实都是
次要的。
试着,沦入某些生活,
身上的脓疮像山师东路(3)的街摊,
需要多久的孤立,才能对视
这样的夜晚。
七月,我几乎愿意隐身为一个哑巴,
在明湖北路(4),支一堆火,
烤我的轰鸣!
烤我的轰鸣!
2016.7.23
(1)(2)济南地名。
(3)(4)济南街名。
夜宿江原道
江原道迫人的空旷
让我突然
认不出自己,
认不出
体内的废墟,
它阴郁并紧缩。
而室外的凛冽中,
滑雪场却是明晃晃的,
一个明晃晃的异国,
像一把刀子,
切开了我的盲从。
切开海,
我就有了
新的到达。
海在这里
有胆汁的力量,
切开国家,
我们能看到
更黑的事实。
它们锁住波涛,
也锁住波涛的阴影,
它们在洛山寺的松树间活着,
疼痛并没有减少。
海的疼痛
让我思考
另一些集权的树,
如果错置于洛山寺,
它一定是
分裂的、扭曲的、痉挛的,
按不住的
野蛮的惯性,
会让整个海岸
成为燃烧的悬崖。
事实上,一整个秋天,
洛山寺的香客,
都在自然之松的庇护下,
学习着安宁。
2016年冬
排斥之力
驰入黑暗的斜面,我是无力的,
反驳成敌意,任何敌意都有其爆烈的酒性。
我道歉,我的脆弱是再生的艰涩,
我的罪驰入核心:肉体的、蒙昧的、畸形的壳。
如果坐下来等一天不断的昏暗,
不如索性就醉了,像一个斗士那样亮起来。
谁不热爱一个激越的未来?而未来
一直颓废在我身体的夹角中,像失信的信徒。
我道歉,在一切空洞的眼中,我是另一种空:
它危险、锐利、盲目,带着惩戒的温度。
赤裸裸地活着,花园会紧张得突然缩回一个点,
而那个动力性的点,有太多的维度,太毒辣。
不能自禁。但是否有一种纵声的沉默让我沉浸?
让我在多次酣醉之间有一段出位的陶醉?
我道歉,接受立体的质询之后,(质询总来自我自己)
我仍需保持对奇异事物的忧虑。仍别着劲,
仍执着地成为一滩烂泥:
生活从不是我们完全顺从的一种仪式。
我道歉,一瞬间众人穿过我的岸,也有不悔的灿烂,
也看到重叠的浑浊,延绵的粗鄙,复调的缭乱……
一个人的多棱镜并非视像化的,它折射着多样的一天,
一天下来,疲倦与幻觉有着无可争辩的软弱。
弟兄们,就让我软弱一次吧,暮色已沿着防波堤
旋至我的喉咙,那是应声醒来的今天。
2015年4月12日
超级读者
力求稀释
一个充满雄心的下午,
我坐在这儿,看着你。
看着永远不能占有的冬天,
看到雪下起来,
一种寒冷
开始秘密地内在于
另一种寒冷。
你从我身上弹出,
没什么可掩藏的了,
你的弹出
已经洞察了一切。
连同所有落下的树叶。
树枝开始以裸露的傲慢歌唱。
树枝剔除了劳动、性
和不灭的权利,
剔除了一切历时性的燃烧,
树枝试图恢复我,
在你的书中,
我先于一个下午
成为时间,
成为一种可以证明的声音。
但雪已经下起来了,
寒冷不断为我的胸腔
填着棉花。
2016.8.12
破裂的整体或浴室
别告别,在雕花的木质澡盆前,白炽灯的光
沿着你的右脸滑下来,像刚脱掉的衣服。
窗外乌云趴在山脊上,仿佛空难
是被等出来的。窗台上,仍是你的毛巾、香皂、牙刷……
橄榄味儿的死亡,从睡衣里伸着舌头,
你不需要依赖它,核心本就是空的。
梳妆镜下不是一地的水,而是
一地的火柴,你允许这样的悖论吗?
在接受触摸前,你允许一阵破碎的火焰
形成草原吗?也许是去年的幻觉
在冷热水的阀门间徘徊,让你确信
爱也是有阶级的。
但告别像绞肉机,熟练地绞碎生活。
而你的骶骨多么寂静,靠在浴室的门上,
别以为那是拯救的力量,你抽身时
支架上的书也会崩溃,像从岩石跃向瀑布的麋鹿。
是你的书,你温暖的文字,你的文字
不像你一样决绝,它们并不认识冬天。
它们永远醒着,小心翼翼地,不去
触及整体。淋浴早就废掉了,
你早已不需要一种暴雨的挥霍了,
你只写下,敲打键盘,从键盘中敲出黑暗,
绿色,呈苔藓状,有毒。
2016.8.2
可见性
几乎无话可说了,
话语,以沉默的语气窥视我。
邻桌的孩子,有一张镜子的脸,
他将我变成他的篝火。
因我的地是凉的,我的地上
是不及物的破碎的纯粹的方格。
像建筑,一个面一个面的分离,
然后在失望中严格地统一。
我对他挤了挤眼。
一种充满象征秩序的力量,
从他的惊讶里迸散。
哈,我看见的价值判断呀,
成为他今天的成长。我也使劲
跟着成长。
但他却起身走了,
在离我仅一个词的近处,
他以我的名义,
回避了我。
2016.8.12
一场座谈
界限在水杯里,世界也在
在宏大叙事的桌边,我支起一个帐篷。
必须发言才能顶住那场暴雨,
以及伴随着暴雨来临的雾气。
相反的方向,他者如此逼真,
一本假面的书,多重读法,
通过物质化的崇高,我读懂了其中的玄机。
界限。不止于对立,更进一步
它显示了一种跳跃,从他者的角度进入自我,
进入迷途,两只苍蝇恰好路过
像蝴蝶一样问好。
巨大的会场,我仍是孤身一人。
黑色的幕布是调停者,
它反对一切未知的、凶险的、贫穷的力量,
它再次抓紧我,在我的言说中
拎出一片草原或者沙滩,
它让我抢先像一个溺水的人,
双手在漩涡中,有分娩的痛楚。
但界限仍是鲜明的,
在确立了我的失败以后,让我
成为一个充满言辞的玻璃器皿,
我的易碎,正是
你的强硬。
2016年4月19日
椅子有一条边
椅子有一条边
是虚的,是一种你特有的虚,
像虚线,无形中,它扣住你的手腕,
绝对性在挽留中显得苛刻、无力,
你掰开茶点,像掰开一场戏剧,
游戏从你开始,一个又一个角色,
玻璃一样,你中透着我和他,
永远有一种数学的精确与混沌,
在三角里,锐角是最弱的。
你打开壶盖,往里添热水,你的手上
旧疤在骨节中咯咯作响,
有时,它乐意滑过我的肌肤,
在最凸处,寻找子弹。
一种宁可灼伤的敌意,在指端
按住我的头发。你也会突然停下来,
陷入极度的寂静。我只能看着
鳗鱼穿过你的手指,一瞬间
软下来,时间也软下来,
床单上,一种疯狂的洁白状态,
像鸟,沿着褶皱飞进你的目光,
你不眨眼,它们就在里面盘旋。
而椅子是根本上的事实,
以某种巨大、细微,而又迫切的愿望,
稀释了我的虚无。
2016.9.5
走太湖
走太湖如同读史书,
在混浊的水上
将自己读成历史的仆人。
实际上我痛恨语言的扩张器,
将那些雨中的寺院
读成旅游区,甚至读成
逃避现实的道场。
拾级而上,我回望太湖
烟云中我读出了一种
否定的事实,就像路灯
拥戴一条夜晚的长蛇,
我读出了蛇信子。
风带来一阵轻微的嘲讽,
一些菱形的尖锐的煤粒,
打进我的喉咙,
让我发不出声音。
201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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