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治祥 图：网络
第一眼看到王小波的照片，着实觉得不怎么“岸然”，怎么看怎么像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一回读王小波的文章，当时他名气还不大，值不得拜读，甚至还企图斧正，也就是读读而已。著名作家冯唐对他有四大“负面”评价：文字寒碜，结构臃肿，流于趣味和缺少分量。如此说来，冯唐读王小波的作品时，一定是“不忍卒读”了。冯先生不忍卒读之后又给出了三大正面评价：第一，有趣味。第二，说真话。第三，纯粹个人主义的边缘态度。
我笑了。冯先生真的是个妙人。“纯粹个人主义的边缘态度”怎么个“正面”法我不懂，但“有趣味”和“说真话”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结构也好，分量也罢，别的姑且不论，只要有趣，则一定是可以卒读的。
既然文字寒碜，结构臃肿，为什么会有趣味？那有趣的难道不是文字？那有趣的难道是标点符号？还有，王小波究竟是有趣味还是流于趣味？
看来冯唐也像王小波，喜欢反讽。事实证明，冯先生就是在反讽，他对王小波的最终评价是：白话运动到现在，现代汉语文学刚刚有了真正的开始，这个开始里面有王小波。本来想讽刺几句冯唐的，结果反转了，好好说话会死人吗？
翻开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第一篇便是《文明与反讽》。
反讽的字面意义很简单，说反话的意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也可以用于自嘲。
王小波有时是很讨厌的，说话吞吞吐吐，在这篇文章中他既不说文明，也不谈反讽，完全是东拉西扯。
先讲了个故事。
“据说在基督教早期，有位传教士（死后被封为圣徒）被一帮野蛮的异教徒逮住，穿在烤架上用文火烤着，准备拿他做一道菜。该圣徒看到自己身体的下半截被烤得嗞嗞冒泡，上半截还纹丝未动，就说：喂！下面已经烤好了，该翻翻个了。烤肉比厨师还关心烹调过程，听上去很有点讽刺的味道。”
等一下——讽刺的味道？
再三、再四，仔细品味，读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反讽了。当传教士的下半身已经被烤得嗞嗞冒泡时，作为一份烤肉，他居然好意提醒“厨师”翻翻个，这是什么剧情？被人架在火上烤着，都死到临头了，就不痛？不怕？难道，这才是真正的视死如归？！在整个故事中，你看不到哪怕一句半句对传教士的赞美，你看不到“英勇”，看不到“慷慨激昂”，看不到一个圣徒就义前的半点英雄形象。“该翻翻个了”。传教士向异教徒建议道，好像被烤得嗞嗞冒泡的身体压根就不是他的。按照“我们”的习惯，身为正面人物的传教士，面对毫无人性、丧尽天良的异教徒，他应该愤怒谴责，厉声痛斥，或者再怎么也要喊几声口号才对。然而，他并没有千篇一律地表现正面人物的大义凛然，而是轻描淡写地提醒对方“该翻翻个了”。这轻描淡写偏偏让人感受到了传教士的强大和高高在上。这轻描淡写还让人怀疑另一些人临死前大喊大叫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害怕。
这个故事的文字寒碜吗？不！嗞嗞冒泡的下半身，纹丝不动的上半截，平静的语气，不见“从容”二字，却处处显示着传教士面对死亡的从容，这就是细节的感染力。这就叫无声胜有声。这就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曾经与一位爱煽情的文友交流，说真正催人泪下的不是悲伤的哭而是含泪的笑。反之，真正的笑话是，你讲笑话时一点也不笑却逗得别人哈哈大笑。又与文友忆及儿时趣事，那时看完电影都喜欢模仿反面人物，比如学鬼子：“你的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有。”又如学汉奸：“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给钱，吃你几个破西瓜还想要钱？”各种快乐。后来才明白，模仿坏人并非想当坏人，仅仅是因为坏人好玩，有趣。而正面人物好是好，偏偏都显得没滋没味。唯一值得模仿的，也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学了杨子荣说黑话。再看影视剧中的人物，不管是正是反，一旦演得假了，立即没滋没味。不仅没滋味，还让人恶心。不看了，换频道。
王小波认为，反讽是一种幽默，得达到一定程度的文明，才能理解这种幽默。王小波还认为，反讽是一种解毒剂，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没滋没味的程度。
也就是说，没滋没味的人一般都比较假正经。文中举例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时期，上等人说话都不提到腰以下的部位，连“裤子”这个字眼都不说，更不要说屁股和大腿。为了免得引起不良的联想，连钢琴腿都用布遮了起来。假正经的结果是“你在美国逛书店，假如看到书架上钉块牌子，上书‘维多利亚时期’，架子上放的准不是假正经，而是真色情……”
中国人曾经也是很正经的，一面三妻四妾、勾栏青楼，一面非礼勿视、非礼勿闻。还记得，1979年某刊物封面出现了老外拥抱的剧照，一时引起轩然大波。道德家们认为这完全是赤裸裸的性暗示，是犯罪，是对青少年的高度不负责任。此外我还记得，当年县城的大街上出现了美女挂历，一些老同志一面“呸呸呸”，一面频频回头。呸的是伤风败俗，回的则是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当然，他们仅仅是想显得不爱美罢了，生怕被人说成老不正经。对于某些“正经”的面目，鲁迅可谓一针见血：“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我们都会尽量显得不苟言笑，老实本分，显得对异性、尤其是美女没有丝毫兴趣，生拉活扯把自己活成没滋没味的样子。与此同时，文学作品的的正面人物，一律很高大，很纯洁，很单身，但一律都很无趣，一律没有哪个小朋友愿意去模仿。
是的，你的文章很深刻，很有哲理，很有教育意义，但是为什么非要无趣、非要清汤寡水、没盐没味呢？因为无趣，因为没盐没味，不管你想表达什么，都无法引起读者的兴趣。于是王小波说：“我总觉得文学的使命就是制止整个社会变得无趣”。
什么叫无趣？
无趣就是一本正经的千篇一律。
所以，别好高骛远，像王小波那样，先做到“流于趣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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