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无期
文/令狐等
离广城越近,阿沐的心跳就越发地急骤起来,整颗心吊着绞着,似乎要蹦出这薄薄胸腔,来宣泄它的紧张。
列车匀速前进,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陌生又熟悉,一缕阳光却对她面前的桌面紧追不舍,时不时地从她的不锈钢水杯上探头,对她露出一抹金灿灿的笑意。
站台的标识标记着距离,100米,500米……她捏住衣角,努力调整着呼吸。
到底上天垂怜,在经历那么多痛不欲生之后,还是给予了她新生般的平和安宁,让她有机会旧地重游,去填补和了却这么多年来心中的最遗憾和最渴望。
她把斜挎的小包理了理,然后撑开一把小巧的雨伞,雨伞颜色质朴,没有花样和纹路,一如她本人一样低调而不引人注目。
六月的广城,天气已经十分炎热,艳阳高照,城市张扬的反光玻璃几乎要闪瞎每一个行人的眼。
阿沐一边调整雨伞的角度,一边观看手机导航,走的磕磕绊绊。印象中的凌栎家,就在这高档广场对面的一个僻静小区中。她以前随着他来过一次,她一直是个路痴,但以前的她因着有他在,去哪都能放心大胆地昏头转向,反正她想去哪,他都能把她带到。他也把她护的极好,她去哪他都跟着,从不轻易让她单独出门,甚至她在校园的超市里面买瓶水,他都要亲自护送,他总是那样的不放心她。
但那都是以前了。
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1点30分,这个时间点,凌栎和他的家人,应该还在午休吧?又或者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住在这里吗?她从心底里嘲笑自己的莽撞,当年是自己一声不响地离他而去,从此断绝音讯,一别5年,因着这些事迹,她连回到这里都像做贼一样的心虚,不敢联系他问他在哪里,不敢问朋友他的消息,一直以来,她都亏欠着他很多东西。
她茫然地在他家楼下仰望他房间的窗,岁月似乎没给这个小区带来什么痕迹,毕竟连墙上的斑驳都一如既往。他的窗台边有一盆紫色的吊兰,长长的枝叶倒垂着,在若有若无的风中轻轻飘动,一切仿佛都是经年前的模样。
她想起第一次来他家见家长,心情也如今天一般的紧张。她拥有一头蓬松的乱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服帖听话,她那天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自创发型,无奈刚安抚下这缕,那缕又从旁边翘起,摁下这一丝,那一条又从橡皮筋中逃逸,她又着急,又生气,恨不得一推子推了它们当姑子去。
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他的电话不恰当地响起,她的愤怒和委屈顿时都找到了发泄口,她恶狠狠地接起,冲他大吼大叫:“我不要去见家长了!太麻烦了!”电话那头的他似乎愣了一小会,接着便是好脾气的安抚:“好好好~不见就不见,沐沐不要生气,乖~”她像一头暴走的小兽,无奈却扎进了他这堆棉花里,动弹不得,只好渐渐地气消,最后被他抓着去理发店做了个美美的造型,一切顺利又美好。
他父母都是教师,十分开明,涵养很高,她去他家时的紧张不安,在见到他们的笑容时都云散烟消。他带她去他房间,摸摸她的头:“我说吧,你公公婆婆呀,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呢。”她正想点头,回神才惊觉他用了什么称呼,不由得捏着小拳头捶他:“谁公公婆婆呀哼,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明亮又深情,让她瞬间脸红心跳。她赶紧转移视线转移话题:“啊你窗台上空空的,我那里恰好有两盆吊兰,勉强赏你一盆装点门面吧!”恰好风起,窗帘秋千般高高扬在半空,一股清凉的气息迎面,她却只记得那时阳光装点着他那张脸,那年那天,眉目朗秀的他,笑着答应她:“好。”
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她其实已经暗暗下了决心,此生定要和他,夫唱妇随,天涯海角。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那些已经是她和他最后的快乐了。她似乎早早地透支了运气和福泽,换来和他甜蜜幸福的几年恋爱时光。
她病了。这就是噩梦的开始。她病的很严重,发热,全身疼痛,到处出血,脸上身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蝶形红斑,惧怕太阳。
他疯了一般地带她看病,做检查,服药治疗。他们那时正上大三,因着是知名院校,课业非常繁忙,为了她,身为年级学习模范,从未缺席课堂,年年拿奖学金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课堂上消失,带着她奔波在求医的路上。这个名医不行,换另一个,他总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慰她一切都能好起来,但是她明明见到他在查阅相关资料时发红的眼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自脸上生出红斑后她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可她知道自己在慢慢轻减,最后变得骨瘦如柴,弱不胜衣,原本蓬蓬的乌发也渐次脱落,从来没吃过苦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恐惧新的一天报告单里她身体里面的器件又坏了几分,恐惧检查治疗时肉体承受的种种痛苦,恐惧别人看她的眼神又鄙夷了几许,恐惧家中的钱财又被她挖空了许多,恐惧着生命的丧失,恐惧着他会离去。她变得歇斯底里而多疑,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大发脾气。他总是承受着她生病后的种种暴戾行径,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她,一次又一次地拥抱她。
凌栎是真的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无论她是多么的不堪,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温和的,怜爱的,他抱她的怀抱总是耐心的,温暖的。她住了院,父母都从远方赶来照看她,她爸妈让他安心回去上课,这里有他们,他也依然每天准时来看她,顺便给她爸妈购买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她打着吊针,药液在身体里穿行,她的身体痛域极低,医院每天例行的检查和治疗对她来说都是一层层的地狱,她一次又一次地和他哭着,她不想再这样受苦了,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他轻声安抚她,拥她入怀,她渐渐平静下来,却感觉到一丝冰凉潮湿,滴落在她的脖颈,良久,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我每天都祈求上苍,我愿把此生的寿命,分一半给你,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她听见他隐忍的抽泣,那一瞬间,她觉得她的心疼的快要裂开了。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其实很自私,自私地以无望的身躯拖着前程一片光明的他,强行将他和自己捆绑在一起,一直沉沦下去。他是这么的健康年轻。以前的她就不是最适合他的,她只会冲他发脾气,现在的她更配不上他,依然只会冲他发脾气。可是他从来不生气,也从来不嫌弃,他只会心疼她,抱紧她,安慰她,亲吻她,给她讲故事,给她补习跟不上的功课和她约定她好了之后,他们会一起去哪里。她看着他原本如春晓般润泽的面庞染上了一层疲倦的青色,胡碴也忙的没有时间处理,更是陪着她瘦了几斤,她决定要和他谈谈,放他离去。
她那天颠三倒四地和他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不想再拖累他,可是她这个没用的,说到最后连哭带嚷,揪着他的衣角也不知道是赶是留,反倒引得他对天发誓,此生一定要好好照顾她,最后两人抱头痛哭,场面尴尬。这样的闹剧往后又发生了两三回,直惹得凌栎也不高兴了,他第一次对她露出那样严肃冰冷的模样,看的她不寒而栗,他说:“沐沐,分手的话,以后再也别提。”她就不敢再提,只是心中暗暗有了个策略。
这个策略便是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她父母带着她偷偷出了院,他们换了联系方式,注销了各种社交工具,这样便与他真真正正地失了联系。她心中痛如刀割,可是这又如何,比起苟延残喘的自己,他的前程更为重要,不是吗,她不能让他把时间葬送在自己这里。她很爱他,就当这是她最后爱他的方式,无论对错。
啊栎,啊栎。后会无期。
当时心中是这么想的。
只是造化弄人,离开他以后父母带着她四处寻求高人治病,最终竟然在一座小庵庙中遇到一个精通释医的女尼,女尼要求她跟着她上山治病,日同作,夜同息。离开他后她反正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便也随便答应了,只是没想到在女尼功法和草药的双重调理下,几年下来,她破败的身体竟得以恢复元气。4年后她开始定期去医院检查,每检查一次心里就雀跃一点,她想她也许是个个例,但还是不敢大意,到最后她心中牵挂再等不及,便偷偷寻了溜出山里的时机。
她站在他楼下,不知不觉已经14点10分了。她定了定神,决定还是上楼去。离开他的这么多年,她每天都在想他,无时无刻,没有忘记。他呢?这么多年,可曾思念她分毫?再次见到毫发无损的她,他会不会惊喜?会不会再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怀着紧张又憧憬的心情按响了门铃。
许久才有人来开门,门口的男子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眉目清朗,依旧是她梦中的少年模样,她就那样静静地端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她思念了许久的他的全部。凌栎看见是她,猛然一愣,开口时声音全都是颤抖的:“沐沐……是你……”眼泪便在她眼圈里打转,她点点头,幸福地笑开,就想像多年前那样扑去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却未曾想他轻轻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拥抱。
“你……”她收势不及,差点跌跤,勉强立住,却是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所以。他眼中闪过疼痛和愧疚,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老公,是谁来啦?”在他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天蓝色孕妇装,右手托在后腰,肚子很大,看起来已经快近临盆。凌栎转身,温柔地搀住她:“你怎么起来了,不多休息会么。”又抬头看了一眼阿沐,“这个是以前大学的一个同学。”
阿沐瞬间愣在那里,似乎连灵魂都被抽离,是了,是了,想过种种,却从没想过他早已不再等她了,是啊,明明当时自己决然离去,便是希望他平安幸福,现在看来他已经如自己所愿,可为什么自己还会这么难过呢,难道不应该替他高兴吗?原来自己潜意识里竟是希望他还一直等着自己,原来自己竟一直这样卑劣而自私。她的心抽痛着,她的心在嚎啕大哭,因为她终究是这样普通而自私的一个女人,因为她一直还爱着他,因为她终于失去了她的啊栎,失去了那个曾把她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永永远远。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地敷衍地应付几句,也忘记了是如何仓皇地逃离那个小区,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日光耀眼,眼前的种种渐渐模糊,唯有过去渐渐清晰。
他们初见,恰是雨过天晴,班级踏青。草地泥泞,她一失足便跌在青草地里,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伸来,伴着清风一样柔和的声音:“同学,来,我扶你。”她抬头,便见着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白衣干净,笑容明晰,从此便再也无法忘记。
而如今陌上公子依然如玉,而那个怀抱却再也不属于自己。
啊栎,啊栎。这回真的是,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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