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人

雕人

他踉踉跄跄闯进来的时候老石匠正对着一块大石头打量。

"外面有人追杀我，我能不能在你这躲躲。"他假意询问，不觉中手已按在刀柄上。

老石匠仍旧看着大石，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坐吧，有茶，自己倒。"

他犹豫着收回刀柄上的手。老石匠转身看向他，像看着刚才那块石头。作为杀手，他前半生杀人无数，现在却因为这一眼有点说不出的束缚感。

"放心，山上雾气重，他们找不到这里。"老石匠坐在桌边给他倒了一碗茶。

"你看这块石头怎么样?"他本有几句凌厉的江湖话要警告这老头，却被这一句问话引了过去。

"怎么样?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是一块大石头，比我还要高一些，跟你差不多高，我想用它雕一座佛像。你看，如何?"

"呵，天下佛像还不够多吗?"他有些不屑。

老石匠笑笑，"你在这里住着吧。"

后来的几天他才明白，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因为试图下山的时候他才发现山势险峻，浓雾笼罩，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

在山上一住就是半个月。期间，老石匠很少跟他说话，多数时候都在修理大石。他也不多言，有时站在大石旁看着。

在跟老石匠只言片语的交谈中他得知，这块石头是要雕刻成"佛祖拈花"。他勉强在刀光剑影的记忆中找到关于这句话的典故。

佛祖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弟子皆不解其意，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于是佛祖当即将正法传与迦叶尊者。

他有时调侃老石匠，"这有什么可雕的?你不是迦叶尊者，我也不是，我们都不知道佛祖为什么拈花。你就雕出来也是个四不像。"

老石匠也不恼，作势把锤子递给他，"你来试试吗?"

他吓得躲了老远，"别别别，我可做不来这种磨性子的事!"

也不知过了几天，老石匠忽然不见了，不在山前不在山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等得无聊，便学老石匠拿着锤子对着那座仅有个轮廓的石像端详。"佛祖拈花……佛祖……佛祖?"佛祖他见过，大大小小的寺庙里摆着不少，千篇一律。"佛祖都长一个样子，那有什么意思!我偏不那样雕。"

他六岁被人拐走，十五岁举刀杀人，在无数个柴房紧闭的晚上都有一个老人偷偷给他送过饭，他觉得佛祖就该是老人的样貌。

"就照老人的样貌雕刻，老人手里拿着一朵花。是的，这样的老人就该拿着一朵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石匠仍未回来，石像的轮廓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静下心来，看着大石，目光柔和，"到底佛祖为何拈花?"

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一日有人敲门，他心里一动，"难道老石匠回来了?"满怀欣喜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见他开门便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有人生没人养的蠢货!偷老爷的包子，这次可被我抓着了!今天要不剁掉你这小贼的手，日后还不偷金银!"说着举起菜刀朝着他就是一刀。他清晰的看见那把厚重的菜刀从他脖子砍下一直划到胸口，血溅在门上又顺着木纹淌下。

他用凿子敲下一块多余的石头，"佛像"的手臂已经抬起。又有人敲门，他不急，慢慢将石像旁的碎石扫到一处。

门外是个妇人，打扮妖艳，颇有几分姿色。见他开门，掩面一笑，"你这死鬼可还记得我?那日若不是我留下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到头来反倒负了我，你这没良心的。"话音未落，一支银簪已穿透他的小腹，他想起，那银簪曾是自己送给她的。

石像眉目渐清，他曾以为佛祖拈花该是带着一种神秘的笑，考验弟子考验众生。面前的老人却神态平和悲天悯人。

"大侠，你饶了我吧！我寒窗苦读多年方才取得功名，尚未及与父母同乐便遭灭门!你已杀了我全家，能否留下我葬了他们尸骨再杀也不迟啊!"脸色苍白的瘦弱读书人跪在他脚下，磕头如捣蒜，血流满面。"你若不肯放过我"年轻人瞪着眼，咬牙切齿,"咱们就鱼死网破!"说着扑向他。

石像就要完成了，只剩一朵花。佛祖会拈什么样的花呢?桃花?太妖艳。梨花?太普通。莲花?不不不是这样的……

"大哥哥你看我的小花花好看吗?"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坐在石像抬起的手臂上。男孩把手里握着的小野花朝他摇摇，小脸写满得意。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小脸忽然掩面而泣。"大哥哥不哭不哭噢"，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要给他擦泪，模糊的泪眼里他又看到那把雪亮的刀，他毫无反应的静静等待……

"大哥哥你看"小男孩拍拍他肩膀，"这是我爹爹用过的刀哦，我爹爹是大将军好厉害的，以后我用这个大刀保护你好不好，不要哭啦"。

把头埋在小男孩衣襟里流完最后的泪，他轻轻抱起孩子喃喃念道: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山上浓雾散去，山下等待的杀手终于找到上山的路，哗啦一声木门被利斧劈开，"快点找!上头悬赏五千两银子要他的人头，谁先找到好酒好肉!"

阳光安静地落在石像上。石像慈眉善目，手里拈着一朵乡间田野里最普通不过的野花。须发全白的老人匍匐于石像脚下作叩首态，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再拜。

风把堂上轻纱吹起，灵位字迹若隐若现:"刀下亡灵白秀秀""刀下亡灵夏书生""刀下亡灵未知其名""刀下亡灵震南将军府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