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年纪小的时候，其实最不爱读诗经。年代太遥远了，语言又诘屈聱牙，拗不过那个劲。
像是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看陌生的文物，读枯燥的解说词条，徒劳地屏着呼吸，只是因为那个气氛，假装自己很认真。
要很多年过去，回头再看，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要到一定的时候的。
张爱玲在《金锁记》里说，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我觉得这是她的性格和天赋气质。
对诗经我喜欢反过来，再好的文字，如果不隔着一点阅历去看，也是自己仗着年轻记性好，背诵出来嘚瑟。似懂非懂，沉不下去的浮面深刻。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对这句话有生动印象，是因为其实我在课堂上偷偷看金庸。看到两个人物，一个是木婉清，一个是风清扬。心里想原来他俩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啊。
先是段誉小王爷在大理无量山邂逅黑衣女木婉清。揭开蒙面的黑纱，见到一张绝世的脸。他们之间发生一些小桥段，段誉居然慢慢忘记了“神仙姐姐”玉雕的容颜。
木婉清是有多美？金庸不写眉与目。很多版的影视剧，木婉清也是属于第二眼美女，肯定不是惊艳。
木婉清是一个少年踏足江湖的过渡。先美不过幻梦，“神仙姐姐”玉雕，美极而冰冷，说到底是个死物，只因为少年虚幻的梦，才有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温度。那是心里的一种现象存在。木婉清是第一个会说话，有脾气，有少女一切特点的活人。像不像初恋？蛮不讲理，又让人挪不开脚步。从不听话，又好像有情有义。
可是初恋，大多时候只是一种经历。不管誓言如何认真，主观愿望有多单纯。初恋，就是一个情感修罗场，让人去经历苦痛，分别，无奈。人要懂折磨。漫长时光里，会有尘埃去覆盖，“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零露瀼瀼”，（漙：(tuán)，瀼：瓤(ráng)，形容露水多），晨露晶莹的早上，渐渐面目全非，渐渐不如不见。
露水，本来就是要蒸发的东西。木婉清，美不过王语嫣，那是少年决定要追寻的“真爱”。她是少年需要真正去体验的情感版本，是决定了要在一起，并且为之真的担负责任，实实在在做点努力。
木婉清的气质，注定了属于邂逅。她不是轻松灵巧的小妹钟灵，不是亲情。她是偶然有了交集的，一段往事。人们尊重的，是自己的青春。
不记得哪里看过，真正的高手雌雄同体，极致的美人，带点中性。比如东方不败林清霞，比如霸王别姬张国荣。
他们本来就应该，面目模糊，气质存在。在阳光下隐没，在某个清凉的早上，让人静下来，去感受自然的生机和短暂。
风清扬，是令狐冲的“贵人”。那个时候，令狐冲还在华山思过崖，独自面对师父的惩罚，也不知道师父岳不群，原来是个邪师。他只是单纯。自带一点分辨的本能，隐隐约约无法成型。
风清扬喜欢他不那么拘泥不化，脑残执拗。告诉他，最厉害的“招数”，是人心的陷阱。是打着正义旗号的小人作为。他教的“独孤九剑”，每一招以“破”为名。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释放了令狐冲的天性。
有趣的是，风清扬的九剑心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仔细去看这个“心诀”。
雷泽归妹，天雷无妄，天火同人，火天大有。都是《周易》卦名。
甲丙庚葵，都是天干，子丑辰巳午未，都是地支。代表农历的时间。
风雷山泽水火乾坤震兑，变来变去，还是先天八卦：一乾、二兑、三离、四震、五巽、六坎、七艮、八坤。
天，地，山，泽，风，雷，水，火，八种地理现象，代表空间。
风清扬说了什么要诀没有？没有。这个“心诀”只是一些现象罗列。禅宗说“密在汝边”。
一个人面对空间与时间，要做出什么选择？风清扬告诉令狐冲，面对种种现象，你要明白这样的存在，然后不被这些现象打扰，忘记“招数”，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那才是你的独门“武功”。你要为自己负责任。
我看诗经，是一个回溯的过程。回溯中又有不同。
经典的意义，在于记忆。它是一个标杆，先去“高推圣境”，遗忘它，漠视它，然后经过一些事情，想起它，看看它。
忽然云开雾散，忽然天朗地清。
忽然有机会，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定住脚步，有一点超越。
每一个人都会经过自己的黎明，经过自己的早晨。
很多人在人生的上午就已经老去，在人生的中午就已经入土。操着沧桑的口吻，自以为深刻，自以为幽默，自以为机智，自以为丰富，自以为看透，自以为与众不同。
看且看见世界的一个角落，并且紧紧抓住它。
还是记得，某一个早晨。婉如清扬。这个早晨，不会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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