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走在露台上,好似不是在较劲,而是在话着家常。
“沙家就剩我一个了。要是哪个男人瞎了眼看上了我,我就骑着白鹿去把他娶回来养在营地里。也无需他有多大的出息,动手的事情我来就好。他只要替我把营地里的事情看顾周妥就行。”朝露细细一想,遂又啧巴着嘴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祸害人家了。”
上原转头看她,“嗯?”
“这柜山一年到头得战事不停,指不定哪天我就回不来了。”她兀自苦笑了一下,“他要是另娶,我不乐意。若是要他给我守寡,我也不忍心。算了,像我这种情况的,还是适合孤家寡人。”
“别这么悲观,日子总还得过。”
南沙军的帅叹道:“这日子不过也不行……”继而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南丘军的帅,“对了,上原,你也老大不小了,想找个什么样的小娘子?我给你物色物色!”
“说的好似你这柜山多女子似的!”虽然嘴上那么一说,但他还是颇为认真地想了想,“我嘛……她不必太漂亮,也不必太能干。性格好,温顺便可。”
朝露闻言不禁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个一军之帅也免不了俗!你们男人都一样,喜欢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型!”
“女人就该活得轻松些。相夫教子,无需顾及外世的纷争。”
朝露兀自笑了笑,心中却泛起了苦涩。若是有选择,谁还不乐意自己活得轻松些呢!可她是沙家最后还活着的人了,她没有选择。
思忖间,底下集结场的氛围发生了变化。她拧着眉心探头朝下看,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地在同蒯丹说着什么。不稍片刻,蒯丹便神色沉凝地快步往他们这里来。
南沙军的帅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
她咬着后牙槽道:“他娘的!上原,你的乌鸦嘴是开过光的吗?”
“怎么?东枭又来闹事了?”
“多半是。”她又骂了一句娘,“老娘这才坐下来吃了几口肉!”
南丘军虽过着和尚般的日子,但断不是和尚,嘴也没给老和尚开过光。上原本是担心柜山会夜遇突袭,想提醒朝露一句,让她少喝些,留几分清醒。不想敌人还真就赶着这个当口来挑事。
他当机立断,“这一仗是夜战。朝露,你身边没有副将,我跟你去!”
“你?”南沙军的帅看了他好几眼,最后笑着把头一摇,“上原,不是我看不起你。但老鸟你熟吗?还是回去训你的鹿蜀和扁毛吧!”
上原是真的担心她,神色颇为凝重,“朝露,我不是在同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在跟你闹着玩。”朝露拍了拍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东枭而已,我熟!不劳原帅亲自出马。一会儿蒯丹上来了,你让他来我屋里,我有事交代他。”
营地的气氛骤然紧张,篝火燃得旺盛,柴木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火星子乱窜。碎石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不多时,南沙军便已经集结完毕。
朝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战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了个高高的马尾,手中握着她的龙筋长鞭。火光映在她的战袍上,衬得她格外英气逼人。
南沙军的帅镇定自若。久经沙场使她得以在敌军压到家门口的时候还能不慌不乱。亦或者说,她对于这种突发的战况早就已经麻木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朝露看到上原还留在屋外不免有些诧异,“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她继而有点不高兴,“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觉得我搞不定泛天山的那群老鸟?”
“朝露,我不是……”
朝露此生最恨的便是被老爷们瞧不起,火气当即蹿了上来,“谁才是南沙军的帅?是穆烈吗?”她冷笑道,“上原,别拿你那一套老爷们的狭隘思想往老娘身上套!滚远点儿,别逼我上鞭子抽你。”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被吼的那位可是南丘军的帅,可谓是南沙军的衣食父母。集结起来准备迎敌的沙家兵们皆都默默地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吱声。
上原被朝露当众吼了这么一嗓子,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他好歹也是南丘军的帅,平素没人敢这么吼他。
他退开了一步,小木楼的阶梯便现在了朝露的眼前。她拂袖而去,路过上原身旁的时候还狠狠地撞了他的胳膊,似在泄愤。
上原觉得自己今日大约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担忧朝露的安危。那女人如老虎,比爷们还要刚,哪里还需得他一个管后勤补给的粮草将军来替她发这个闲愁。
爱死不死吧!
上原这样想着,沉着张脸生着闷气索性回客居小楼去睡大觉了。
清晨的薄露尚未褪却,柜山营地还笼罩在一片渺渺茫茫之中。初春的霜寒打着枝头刚冒出来的嫩叶芽子,片片春意依旧瑟缩着,静候绽放。
一只蛊雕冲破了晨雾归营,它低垂着脑袋,两只利爪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不安地踩着。
是时,上原刚起,正开窗透气顺便伸了个懒腰。懒腰伸到了一半,他瞥见了对面山毛榉上站着的蛊雕,顿时拧了眉心。
蛊雕也是物质补给之一。南沙军的每一只蛊雕都是上原亲自驯化出来的,是以对于这些蛊雕他再熟悉不过。
那些扁毛大鸟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它们都通人性,能通过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传递讯息。而此刻,那只蛊雕所传达的信号显然不太妙。
看来,南沙军这一仗打得不太顺利。
大军一直到日头正旺的晌午才归来,上原立在客居小楼的露台上冷眼旁观归营的壮观景象。看得出这一役沙家军并非空手而归,至少他们带回了几只能吃的品种。
朝露骑着她那头通体白毛的鹿蜀,慢慢悠悠一直行到了小木楼下。她就这样坐在白鹿的背上等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着谁。
上原倚着围栏微微俯身,不免有点儿好奇到底是谁能劳朝露的大驾在此恭候。
宝贝载着蒯丹迈着小碎步穿过集结场往她那边去了。上原顿时失了兴趣,他抬头望了望天,无聊之余觉得今日的天气倒是挺不错的。但当他正欲转身之时,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蒯丹将朝露从白鹿背上抱了下来,随即背着就往楼上去。而在集结场的另一端,营中军医提着药箱也在往小木楼那边赶。
上原敛了眉心,他意识到朝露受伤了。但昨夜被那女人当众吼过一嗓子之后,他还膈应着。并且他也不觉得就算自己此时赶过去,朝露会赏什么好脸色看。那女人,脾气犟得很,绝不会轻易认错。此刻送上门去,多半只有被她嫌弃的份。上原都能猜到她会说什么了,大约就是嫌他这和尚似的冤家晦气。
后勤区域忙碌了起来,拔毛的拔毛,剖丹的剖丹,剔肉的剔肉,拆骨的拆骨。上原朝那处遥遥一望,对于那一处血腥的屠场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他其实昨晚就可以招呼上自己的兄弟回祷过山,可他却还是忍受了朝露给他的难堪,继续留在了柜山。
上原是个很有远见的魔。如果此役过后老鸟依旧锲而不舍呢?朝露现在没有副将,即便这一仗她应付过去了。那后面怎么办?她早晚还是会焦头烂额的。而现在,上原知道自己更不能走了。朝露受伤不能行动,穆烈又去了魔都城。营中还能有谁可以挑起大梁?
南丘军的帅明面上虽然是个粮草将军,但他好歹也是个将军,即便实践的机会并不多,但从祖辈就传下来的理论知识他并不缺。再者,他爹在带着南丘军驻扎祷过山之前,也是一名悍将,没少征战边陲。言传身教了几百年,再加上强健的体格与过硬的功夫,上原自认为自己并不比别的将军差。
小木楼那边厢一忙就忙到了日渐西沉。暮色中,蒯丹行色匆匆,敲响了客居小楼的门板。
他的到来在上原的预料之中。朝露此时正与自己僵着,腿脚又不方便,有求于人的时候也只能派自己的亲信来跑这一趟。上原等在这里,等的便是这扬眉吐气的一刻。
“原帅。”蒯丹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露帅让我来同你商量个事。”
上原幽幽唔了一声,摆着上好的主帅架子,喝着热茶,连眼皮子都不朝那近卫翻一下。
“此役露帅为了救我,腿不慎被钦原给蛰了一下。”
上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却也没出声。
“虽然以露帅的反应速度,那钦原的螫针也没来得及扎进去多少,但毒液还是有稍许入侵了血脉。”蒯丹顿了顿,见对方没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道,“倒也不严重,只是露帅的那条腿得麻个好几日。她一条腿虽然不好使,但骑个鹿蜀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不是三小姐她骑个鹿蜀就能解决的。”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颇为踌躇地试探着跟前这位南丘军的主帅,“原帅,开春老鸟攻势有些猛,这次把他们赶回了赤水南岸,但保不齐明天他们还要来……那个……”
上原并不搭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把蒯丹晾在一旁。现在是朝露有求于自己,自然是要拿出点儿诚意来的。昨晚那女人不是还叫他滚嘛!不但叫他滚,还当众威胁要拿鞭子抽他。眼下只不过才过去了一日,这件事情上原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蒯丹杵在原地进退两难,脸都红得似个蟠桃了。
南丘军的帅晾了他许久,待到一盏茶喝完,他才徐徐道:“她昨日不是叫本帅滚吗?本帅想了整整一日一宿,也想通了。这南疆的战事管我一个粮草将军什么事!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
蒯丹闻言都快给他跪下了,他一着急就结巴,“原……原帅,三小姐她不是……”
上原早就下定了刁难之心,他悠悠截了蒯丹的话头,不咸不淡地道:“蒯近卫,我瞧你挺会传话的。后头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回去一字不差地转告你家三小姐。”他遂放下了茶盏,义正辞严,“我上原呢,是个粮草将军,做不来行军打仗这种事。打老鸟,我没经验,也就只会些驯服鹿蜀和扁毛的小伎俩,拿不上台面。所以,柜山的战事还得靠她自己。你们露帅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条腿麻了算什么事。就算一条腿没了,本帅相信以她的聪明才干,也能打得翼族翻不了身。”
蒯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前他还觉得这位南丘军的帅挺和气也挺好说话的。虽然一年总要来这么几次同朝露探讨账目的事情,但也没耽搁物质补给,更没有追着屁股后面催命般讨债。大家见面还是兄弟,两军就像一家人似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面善的南丘军主帅竟会挑在这么个困难的当口使绊子来为难沙家军。
他在上原这里讨了一鼻子的没趣,不但朝露交代的任务没完成,反倒接了上原给的任务。老实巴交的蒯近卫一五一十地把南丘军主帅让他转告的话说与了朝露听。
朝露气得把手里的茶盏都扔了出去,怒不可遏地想把上原也从柜山地界扔出去。平素在小事上抬抬杠也就算了,眼下涉及的可是南疆的战事,她没想到那男人竟然这么小心眼,在这个节骨眼还要矫情!
南沙军的帅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即便下了地也只能拖着条腿单脚跳。行动不便虽然阻碍了她揍人的冲动,却也让她得以冷静地思考当下的处境与整个南疆的战局。
想着事情,时间过得也就飞快。待到再回神时,窗外天都黑了。朝露叹了口气,对月愁苦无垠,只得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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